chapter 4

熱鬧嘈雜的公和祥碼頭,船隻進港出港,汽笛聲此起彼伏。一隊隊搬運工,工蟻一般扛著跟他們身材體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陽光下移動,他們將一個個藤編籮筐搬下一艘貨輪,身後的貨輪上掛著「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賀曉輝穿著紡綢長衫、戴著細蒲草編織的禮帽,漫步在碼頭棧橋的那一邊,像一個提貨的商家,不過心裡卻是焦慮的,懷錶指針指向九點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沒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當然是不能到碼頭了。她小聲吩咐管媽,要管媽到屋頂假裝晒衣服,從樓頂監視後院圍牆外的動靜。管媽到了二樓,果然看到幾個持長槍的身影站立在圍牆外。她火急火燎從房頂的梯子上爬下來,告訴了桑霞,桑霞聽罷,走到廚房拿起一把鐵杴,遞給廚子老羅,說:「到後院去,不準任何人從牆頭爬進來!」

老羅臉嚇得白了:「他……他們都是有槍的!」

「他們不敢隨便開槍,法國巡捕房的巡捕沒有那麼不講道理!假如他們要進來,請他們一律從正門進!」桑霞說著推了老羅一把,老羅慌裡慌張地走到門口,又膽怯地站住了。

桑霞嚴厲地看著老羅:「王太太一直把你們當家裡人,什麼時候為難過你?什麼時候苛責過你?連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來念書、做工,現在太太家裡有難,你們不幫她,於心何忍?現在是太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時刻了!」

老羅握著鐵杴,定了一下神,一咬牙沖了出去。

朱玉瓊從陽台走進客廳,兩腿幾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趕回來救援,但是三伯伯卻根本沒聽她說話直接說脫不開身。朱玉瓊哭腔都出來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點兒好歹,你就不要進我的門了!」三伯伯吃了一驚,看來家裡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電話,朱玉瓊從樓里款款走出來,她又換了一副面孔,和剛才屋子裡哭泣的小女人簡直判若兩人:一件黑色香雲紗旗袍襯著她白皙的膚色,一手夾著長長的煙嘴,未語先笑,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不知國讎家恨的女人。

站在樹蔭下的巡捕班長和便衣馬上都站起來,神色和姿態馬上客氣許多:「打攪您了……」

「是夠打攪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氣!」說完這話,朱玉瓊卻哈哈一笑,拿出一個精緻的煙盒,打開蓋子,遞給班長,「來來來,抽支煙!」

巡捕班長拿出一支煙,朱玉瓊又把煙盒遞給便衣:「我問了家裡的下人,他們說,今早兩點多的時候是聽見摩托車的聲音了。起初以為是給我們家送電報的,我家在國外的親戚多,常常拍電報來,現在郵路不可靠嘛,烽火連天的,家書抵萬金啊!後來他們聽見摩托車擦著院牆過去了,也沒有等來電報!」

便衣和巡捕班長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進後院的油毛氈棚子,一直緊盯著他的摩托車。桑霞突然出現在他身後:「阿沐,你要幹什麼?」

「把摩托車從後門推出去,不發動引擎,不會有聲響的。」說著,王沐天便撩開蓋在摩托車上的爛蘆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還沒有鬧夠?」

王沐天不服氣地說:「放開我!總不能在這裡等他們進來搜查!搜出車來,我媽就會被扯到這事情里去……我不要連累我媽!」

桑霞的手抓得更緊了,「你現在知道連累了?你早點想到她沒有?」

「只要衝出這扇門,我就能逃脫!今天凌晨我就這麼逃脫的!」

桑霞冷冷地說:「你以為巡捕房就來了兩個人?我已經讓管媽上房頂看過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兒巡捕出來!他們停在馬路對面的車我看見了,能載十二個人的車!現在這座房子肯定已經被包圍得嚴嚴實實,就等著你衝出去呢!」

王沐天還想申辯,桑霞卻猛然捂住他的嘴。她聽到了牆頭外的動靜,從棚子的縫隙往外看去,只見穿著骯髒圍裙的廚子老羅手持著一把鐵杴急匆匆從前院趕來。

那老羅本是個膽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義正辭嚴給教訓了一番後,不禁心中羞愧,於是心一橫,膽子大了幾分。

一個巡捕的頭從牆頭上露出,老羅手持鐵杴正好趕到:「請你下去。」

巡捕說:「我在執行公務。」

老羅眼一瞪,粗聲粗氣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執行公務,所以請你走大門。我們家有大門,全家都在恭迎你們。」

又一名巡捕從牆頭上冒出來。

老羅聲音更大:「執行公務要是被我這把鐵杴打斷孤拐,難為情嗎?執行公務就大大方方、正正噹噹從大門進來,進來你該搜查搜查,該捉匪捉匪。你們是巡捕房,我們老百姓都會相幫你們執行公務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羅鐵杴一揮:「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斷了。」

「你敢!你個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記試試!」

老羅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斷孤拐,再跟你一塊兒見官。你以為住這種華廈深宅的人都沒有後台?」

老羅這話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幾聲,把腦袋縮了回去。

摩托車被推到了棚子的最裡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爛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擋住。王沐天已經渾身大汗,捲曲的頭髮貼在額頭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條手絹遞給他,他不接,鄙夷地說:「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嗎?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開口的,我又不怕死……」

「這我已經了解了,你是不怕死。可惜,不怕死在一個地下工作者身上,是次要美德。」桑霞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你開口。只要我能儘快轉移,你開口供出我,我都不在乎。因為我不想讓你去死。你太年輕了。」

王沐天無法領會桑霞的意思,憤憤地說:「那是你!你才會開口!我王沐天不會!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他是自殺的!他聽說上海失守,就把所有安眠藥吞下去了。他說上海也到了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那個關頭了……除了我母親和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王沐天的神情又是痛苦,又是驕傲。桑霞看著他,輕聲說:「以自殺來表示憤怒,太無力了,更是次要美德。我這回才知道你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是從哪裡來的。原來有血脈相承。」

王沐天簡直要氣瘋了:「不准你貶低我父親!你一個從外國回來的人,懂個屁!你根本不懂讓所有民族欺負的上海人的感情!我說的是真正的上海人。我們王家,從上海灘還是一個漁村的時候,就是上海人了!你根本不懂我們!」

前院傳來銳利的哨音,王沐天和桑霞停下了爭執。桑霞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是十點十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今天所有的重大計畫,全被破壞了。」

「計畫,什麼計畫?」

桑霞剜了王沐天一眼:「我現在已經不能信任你了。」頭也不回地走出棚子,來到自己的卧室,打開小皮包,取出裡面的小手槍。又取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鬆緊帶,將槍把套入一個套子,套子連著鬆緊帶的一頭兒,她把那頭兒順著連衣裙的袖子塞進去,又把鬆緊帶的一頭套在手腕上,用袖口遮住鬆緊帶。

她的胳膊一揮,手槍從袖子里滑出,槍把落入手中,手同時舉起槍。這套動作像一個千錘百鍊的魔術師,嫻熟,萬無一失。

她把槍塞進袖口,向門口走去。她似乎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巡捕班長下命令要搜查所有房間了,三伯伯還沒趕到,朱玉瓊孤零零地站在前院五內俱焚。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陣勢,能撐到現在也真是難為她了。

管媽手裡拿著幾張紙快步走來,朱玉瓊接過紙,攔住準備行動的巡捕班長:「喏,請長官簽個名吧。」

巡捕班長一頭霧水,看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名稱:「這是什麼?」

朱玉瓊上前一步,說:「清單啊!剛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所有古董和字畫的清單都在這裡,請你過目一下,簽個字,萬一砸壞了,碰碎了,或者你哪個手下有三隻手的毛病,發生什麼讓我們雙方不開心的事,還是你長官先簽個名妥當一些。」

巡捕班長怒視著朱玉瓊:「你這是胡攪蠻纏!」

朱玉瓊輕蔑地一笑:「唉,我怎麼胡攪了?你們見過這麼多值錢的東西嗎?見錢眼開的事天天發生,我不防一手行嗎?請你簽名!」

巡捕班長耍橫:「我要是不簽呢?」

「不簽你們就別進去!」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朱玉瓊蹭地一下倒在門廳門口,整個把門攔住,「要是從我身上跨過去,你就等著聽你們法國主子的發落吧。」

這一次,一向沒什麼主張的朱玉瓊把自己徹底豁了出去:沒了兒子,沒了家,她就沒什麼體面可以要。巡捕班長有些猶豫,但他還是抬起腳,從朱玉瓊身上跨了過去。朱玉瓊伸出手,拖住他的第二條腿,巡捕班長猛一使勁,腳蹬在朱玉瓊胸口上。朱玉瓊呻吟一聲,放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