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獨騎瘦馬

晁信義一個人先回京城。

常風要將宜昌的原料運回,好幾大車的原料,路上花費的時間可不短。花紅藍懷了身孕,不能跟著晁信義騎馬趕路,所以,晁信義把花紅藍托給了常風照顧。

晁信義路過河北滄州的時候,順路去看了一下姑姑晁靈珊。

姑侄相見,抱頭痛哭。

晁靈珊說,她當晚逃出後,原想先逃到婆家躲一躲,看看寄養在婆家的女兒,要點盤纏,再到宜昌找信義。不想,她的婆家恰好在洋兵進京的路上,遭到洋兵的洗劫,部分人被洋兵殺死,還有些人不知去向。晁靈珊無路可走,才想到常風。

聽說侄兒要趕回京城,晁靈珊也要跟著一起回去。晁信義見姑姑的身體還沒完全復原,又考慮家裡被洋兵一把火燒了,可能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好對姑姑說,讓她在常風家再靜養幾天,待他回家安頓好就來接她。

臨行前,晁靈珊拿過自己的包袱,交到晁信義的手上,說:「信義,這是晁家的希望,是晁家人用幾十條命換來的,你要好好保管,這東西比你的命重要。」

晁信義鄭重地說:「我知道。」

晁靈珊說:「還有,回去之後,除了重建京西胭脂鋪,也要留意一下,早點娶個媳婦,替晁家延續香火。」

晁信義想到有孕在身的花紅藍,臉一紅說:「姑姑放心,我會的。」

趕到京城已經是正午時分,晁信義顧不得歇息,也顧不得吃喝,匆忙進城,直接往昌延里趕去。儘管他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自家老宅時,還是悲從中來。晁家的前院和店鋪,差不多完全毀了,只剩下一些殘磚斷瓦。就連院子里的那些數十年的大樹,也只剩下一截截的黑炭,原本不能燒燃的照壁等,也都變得五顏六色,有的焦黑,有的剩下過火的黃。

看著眼前的情景,晁信義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雙膝一彎跪了下去,眼淚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流。晁信義匍在地下,磕一個頭,哭一回,再磕一個頭,又哭一回。

「爹、娘、二叔、二嬸、三叔、三嬸、四叔、四嬸,哥哥弟弟們,晁家的列祖列宗,我,晁信義,向你們發誓,我如果不把京西胭脂鋪建起來,我就不配姓晁。」

面對廢墟,晁信義大聲地哭著起誓。

王記胭脂坊。

老掌柜王興業跨進正堂,黑妞跟在他後面,正想跨進大門,王興業轉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站在這裡,別動。」

黑妞連忙收腳,站在大青石門墩前面,雙手垂立。

王興業走到供桌前停下來,仰首看著供桌上祖宗的靈位,站了那麼片刻,又走向旁邊,取過香燭,雙手捧著就了香爐上的火點燃。香燭前端冒出火,王興業輕輕擺了擺手,讓香燭上的明火滅掉,將香燭插在香爐中。王興業走回供桌前的蒲墊後面,弓下身子,伸出右手撐在蒲墊中間,再伸出左手,按在前方,接著雙膝一曲跪下來,然後將右手前移,擺在和左手並排的地方,掌心向上,頭也隨即磕了下去。

這個頭磕得時間有點長,因為王興業說了一大通話。

王興業說:「祖爺爺、爺爺、爹,有些話我忍了好長時間,今天決定對你們說一說。我們王家,和晁家鬥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沒有分出勝負。我原本以為,我這一輩子是沒法斗贏晁家,對不起列祖列宗了。沒想到,八國聯軍來了,洋兵血洗了晁家,大小几十口啊,一個不剩。晁家慘遭滅門之禍,京西胭脂鋪完了。」

王興業又磕了第二個頭,繼續說:「祖爺爺、爺爺、爹,晁家一滅,我們王家沒了競爭對手,往後胭脂行業就是我們王家一家獨大了。按說,我應該高興。可不知為什麼,這些天我心裡一直難受。祖爺爺、爺爺、爹,洋人滅的不是晁家,而是所有的中國人啊。這筆血海深仇不是晁家的,而是所有中國人的啊!」

王家棟出現在王興業身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見父親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沒完沒了,不得不彎下身來,在父親身邊說:「爹,信義來了。」

王興業不說了,鄭重地磕了第三個頭,站起來,以一種疑惑的目光望著兒子,問:「你剛才說什麼?信義來了?哪個信義?」

「子霖伯的老二晁信義。」

「太好了,上天總算給晁家留了條根。」王興業說,「快,快請。」

王家棟轉身出門,見黑妞站在門邊,臉色一拉,說:「你站在這裡幹什麼?該幹嗎幹嗎去。」

「我、我、我……」黑妞一連說了多個「我」字,卻不知要說什麼。

王家棟喝住:「別杵在這裡,干你的事去。」

黑妞再沒發一言,轉身走了。

王家棟走到大門前,晁信義穿著黑色馬褂,跪在王家門前。王家棟快步走過去,一把將晁信義拉起,說:「信義,你這是幹嗎?快請起。家父在客堂,請你進去。」

晁信義站起,隨王家棟跨進門,繞過照壁。王家棟是走在前面的,走了幾步,感覺後面沒有腳步聲,轉頭向後看,恰好見晁信義跪下去,對著王家正堂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王家棟向後走了幾步,來到晁信義面前,原想拉住晁信義,不想晁信義並沒有起身,跪著向前行了幾步,又一次磕頭。

王家的人見狀,紛紛停下手裡的活兒,站在那裡看。

王興業原在客堂里等晁信義,聽到外面有些聲音,便踱到門口,看到晁信義一步一叩,有些著忙,連忙跨出來,大聲地說:「賢侄,使不得啊!家棟,快把信義扶起來。」

王家棟上前扶晁信義,晁信義仍然向前磕著頭。

王興業只好快步上前,雙手拉住晁信義,說:「賢侄,使不得啊!」

晁信義站起來,待王興業的手鬆開,他又跪了下去,對王興業一連磕了三個頭。

晁信義說:「叔,您領頭幫我晁家幾十口人安排後事,使得我晁家冤魂入土為安。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王興業連忙伸手去扶晁信義,口中說:「慚愧,慚愧啊。晁家遭此慘禍,老朽能做的也就僅此而已。」王興業抹了一把眼淚,對兒子說:「家棟,扶信義進去。」

進入正堂之後,晁信義又要給王興業磕頭,被王興業一把拉住,將他按坐在紫檀椅上,又大聲叫:「黑妞,給客人上茶。」

晁信義坐下來後,王興業也跟著坐下來,說:「賢侄啊,你怎麼打算?」

「我還來不及想。」晁信義說,「家門不幸,遭此大難,幸得興業叔等四鄰義薄雲天,替我晁家一門幾十口收屍入殮。凡是幫過我晁家的人,我均要登門表達感謝之情。」

王興業說:「我們王晁兩家,一百多年的交情啊,這點事不足掛齒,理所應當,賢侄千萬不要掛懷。」

晁信義說:「古話說,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王興業打斷了,王興業說:「賢侄言重了。外寇侵我泱泱大國,天下匹夫,但凡有點良心,豈會顧惜一己之力?可惜我們力弱,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賢侄不用再說了,再說就讓老朽更加慚愧了。」

「話雖如此,叔為我晁家所做一切,恩比天高。」晁信義說,「我聽說,叔為了安葬我晁家老小,花了不少錢。現在,我是傾家蕩產,暫時無法支付這筆費用,還望興業叔理解。日後,我定當數倍奉還。」

王興業擺了擺手說:「賢侄不必掛懷。重要的,恐怕還是儘快恢複京西胭脂鋪的生產。有關這一點,侄賢有什麼打算?」

晁信義擺了擺頭,說:「我也想過重振家業。可是,叔你大概還不了解,這場劫難把晁家的百年基業全毀了。我如今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談何容易啊。」

王興業說:「賢侄不要氣餒。當初,你們晁家和我們王家,不一樣是白手起家?既然晁氏祖先可以憑一雙手創下這偌大的家業,賢侄又為何不能?要說費用,但凡我老朽能幫上的,賢侄只管開口。」

「就算叔出手相幫,也是杯水車薪啊。」晁信義說。

「賢侄何出此言?有總比沒有好哇。萬丈高樓平地起,第一步不邁出,又哪來後面的九十九步?」

晁信義擺了擺頭,說:「叔,您是不知啊。宮裡要的貨,現在是拖下來了。可我聽說,朝廷正在和洋人談判,老佛爺和皇上的鑾駕不日就會還朝,那時,京西胭脂鋪若是拿不出貨,賠一大筆款不說,搞不好還會有牢獄之災。」

王興業一驚:「宮裡要貨的量,不至於很大吧。」

晃信義說:「大倒是不大。問題在於,我們如果不能按時交貨,就是違約,賠償額卻大。」

王家棟問:「多少?」

「具體我還不清楚,所有一切都已經燒了。」晁信義說,「以前我聽說過,恐怕不少於十萬吧。」

王興業父子同時「哦」了一聲。

晁信義走後,王家棟迫不及待地問父親:「爹,您變了。」

王興業說:「人生在世,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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