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胭紅如血

「老佛爺西巡!洋兵打進來了!」

晁子軒撲進了院門。他的腿腳有點不方便,拄著拐棍,右手的紙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綢衫濕透了,額頭上的汗如線串著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腳剛剛邁進門檻,顫抖的聲音就喊了出來。

長天一片肅穆,西邊的天幕如被火焰燒得通紅,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有隆隆的炮聲傳來。樹枝上,知了像和炮聲比賽似的,叫得此起彼伏,絲毫不受影響。

聽到聲音,從京西胭脂鋪店堂里跑出三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絲綢短衫,各自手裡抓了一把紙扇,不停地扇著。店堂向院子開有後門,他們是從三個不同的後門跨進院子的。這三個人中,有兩個是晁子軒的兒子:長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個三十多歲,出來的那扇門離照壁遠些,所以他落在最後。他是京西胭脂鋪掌柜晁子霖的長子信仁。

晁子軒剛剛轉過照壁,兩個兒子已經搶到他的面前,爭著問情況。晁子軒用拐杖在地上杵了兩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著,臉上掛滿了汗。晁信文顧不得自己了,忙用手裡的扇子扇父親的後背。

晁子軒不理會兒子,卻問站在後面的信仁:「你爹呢?」

「在後院呢。」晁信仁說,「二叔,今兒個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晁子軒看了看正門上面的「誠義仁信」四字金匾。這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照壁後面是一口天井,四面迴廊,雕樑畫棟,雖比不上王府,卻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院子里的樹已經有幾十年了,挺拔高大,濃蔭蔽日,平常倒是一個極好的處所,今天,這知了卻叫得人心煩。

晁子軒將手裡的紙扇扔給老二,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沿著迴廊向正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皇上和太后跑了,說是西巡。洋兵已經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難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倆同時驚叫了一聲。

晁信仁露出驚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說:「二叔,那您快想辦法啊。」

晁子軒停下來,掉過頭看了看信仁,說:「信仁啊,這恐怕是一次劫難啊,躲得過躲不過,就在這兩天了。你勸勸你爹,還是去西邊躲一躲吧。西太后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們平頭百姓為什麼不能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避開洋兵,等局勢穩了再回來。」

「我爹哪裡肯聽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惱地說。

晁信武說:「那我們不能這樣等死啊。」

晁信文說:「爹,您快點想辦法勸一勸大伯吧。」

晁子軒擺了擺頭,什麼都沒說,轉身從天井邊的廊道向前走去。

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鋪的大掌柜。老二子軒,年輕的時候是個敗家子,染上過鴉片,被晁家老爺子打折了一條腿,至今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瘸的。長子信文出生之後,子軒才開始浪子回頭,現在主要負責處理京西胭脂鋪與官家的聯絡。老三子瞻,主要負責家庭作坊的生產。老四子寅,主要負責前店的銷售。

早在幾個月前,北京鬧拳民,政府雖然一再下諭旨剿滅,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亂。坊間傳說,這些拳民其實是受慈禧太后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藉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后出一口惡氣。

那時,晁子軒就勸過大哥,是不是暫時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強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軒聽宮裡傳出的消息說,外國人這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太后又聽信讒言,以為拳民真的刀槍不入,可以對付洋槍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勢更加亂了,拳民在京城四處搜殺洋人,圍燒教堂。

那段時間,晁子軒天天只做一件事——找宮裡的熟人打聽局勢。宮裡負責採買的劉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紅人,從他口裡傳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說自從鴉片戰爭以來,朝廷受盡了洋人的欺辱,這次要藉助拳民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但從另一些人那裡得到的消息,卻沒有那麼樂觀。有些膽大的私下裡說,西宮太后一個女人家,能有多少見識?又常年生活在深宮之中,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完全聽信身邊幾個人在那裡胡說八道,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六月,果然傳來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陸,正向北京殺來的消息。同時,還得到消息說,北京的一些達官貴人,早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們隨時舉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經安排家眷等,分散離開了北京。另一些消息靈通的商人也都紛紛離去。

那時,晁子軒已經數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鋪是不是也要考慮避一下風頭。晁子霖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軒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面見大哥跨出門來,他的身邊跟著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

晁子霖喝道:「慌什麼?天塌不下來。」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別說是院子里的人不敢出聲了,就連樹上的知了,似乎也被嚇了一大跳,有那麼一瞬間,半點兒聲音都沒有。

晁子霖說:「別在這裡杵著,都給我進屋。」

話音落後,知了彷彿聽到命令一般,立即大聲地叫起來。

晁子霖魁梧高大,濃眉,刀條臉,一雙虎眼,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穩穩地站在正堂門口,手裡同樣拿著扇子,卻沒有動。待他轉身進屋,其他人也跟著進去了。

晁家的正堂,中堂懸掛著一幅畫像,這是京西胭脂鋪,也就是當年的晁記胭脂坊的創始人晁老太爺。在他的畫像之下,還有四幅較小的畫像,一字排開,上面分別是京西胭脂鋪的四位前掌柜。在這些畫像之下,有一張長條形供桌,供桌的正中擺著香爐,兩邊排滿了牌位,所供的均是晁家祖人。供桌前面還擺了一張八仙桌,八仙桌的兩邊擺了兩張太師椅。

晁子霖走上前,取了三炷香,點燃後擺了擺手,讓明火滅掉,然後將香插進香爐,再退後幾步,在正堂跪下來。

晁子軒、晁子瞻、晁子寅跪在哥哥身邊。晁家的男丁,在他們身後跪下一片。晁子霖給祖宗的牌位燒了三炷香,又磕了三個頭。身後的晁家子孫,也都跟著磕頭。

拜過祖先,晁子霖站起來,走近八仙桌,在左邊的太師椅上坐了,對在場的人說:「你們坐吧。」

大家陸續坐下,晁子軒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老三和老四分別坐在兩位哥哥的身邊。晁信仁等晚輩,只能坐在正堂兩邊的椅子上。

晁子霖端坐,腰挺得筆直,聲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晁家的男丁,只有信義不在,今天,我們商量一下……」

晁子霖說的晁信義,是他的第二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四歲,文武雙全,膽識過人。十八歲的時候,晁信義一個人到甘肅、四川、湖北一帶採購做胭脂的原料,從來沒有出過差錯,深得晁子霖、晁子軒的喜愛。

正廳之中一陣靜寂。

晁子霖的目光落在晁子軒身上,不緊不慢地問:「老二,你先說說情況吧。」

晁子軒看了大哥一眼,伸手入懷,掏了掏,掏出一枚精緻的鼻煙壺,旋開小蓋,遞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平視前方,緩緩呼氣,說:「大哥,情況不妙啊,洋兵已經破城。」聽說已經破城,在場所有人都暗吸了一口氣,只有晁子霖穩坐那裡,不動聲色。

晁子軒繼續說:「我去宮裡打探過了,老佛爺和皇上,還有那些王公貴族,今兒一早就跑了,還說什麼西巡,車輦擺了好幾里遠。」

晁子霖眼瞼抽搐了一下:「消息准嗎?」

晁子軒道:「千真萬確。我回來的時候,差點和洋人撞上了。那些洋人到處亂竄,見了人就放槍。我親眼看到好幾個人倒在街上,地上是一攤一攤的血,連屍體都沒人收。」

晁子霖看了看弟弟:「王記胭脂坊有什麼動靜?」

晁子軒一怔,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天都在打聽宮裡的事。」

晁子霖將目光投向兩個侄子。

晁信文說:「今天下午我還看見王家棟了,沒什麼動靜。」

王家棟,王記胭脂坊的少東家。王記胭脂坊,京城第二大胭脂鋪,是京西胭脂鋪一百多年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最近幾年,王記胭脂坊一連開了幾家分號,讓晁子霖突然覺得競爭形勢嚴峻起來。

「即使王記胭脂坊已經離開了京城,京西胭脂鋪也應該留下。而現在王記胭脂坊還在京城,京西胭脂鋪就更不能離開了!王家在京城打不贏我們,現在向外圍發展。我們一旦離開,京城的市場,王家就會乘虛而入。王家一旦佔了外勢又佔了內勢,我們就可能敗在他們手裡。」晁子霖語重心長地道。

晁子寅年輕,有些擔心,問道:「那如果洋兵打過來了,我們怎麼辦?」

晁子霖說:「洋兵要對付的是官兵和拳民,我們是生意人,沒礙他們什麼事,他們為什麼要對付我們?不過小心一點是應該的,大家跟工人們說一說,這幾天就不要出門了。」

大家默不作聲,早些日子聽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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