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麼的,晚輩卻決不貪求。」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眺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凈,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裡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裡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望。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裡,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裡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盪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凄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甚麼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裡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涌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

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甚麼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麼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那顆金印解下來。」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庄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裡?」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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