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憤懣男子群像 卡爾內亞德斯的船板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的早春。

XX大學教授玖村武二起程前往中國地區 的某市演講。玖村是歷史系教授,邀請他的單位是當地的教職員工會,場面相當盛大,充當會場的大學講堂擠得水泄不通,大部分聽眾都是當地學校的年輕教師,還有許多大老遠搭火車趕來的。按照慣例,演講結束之後有一場座談會,席間熱鬧非凡,聽眾活潑的發問源源不絕。等到玖村重獲自由,回到旅館就寢時已是深夜了。他要求旅館的人早上七點叫他起床,這對於早上習慣晚起的他來說極為罕見,因為他另有目的。

打從接到對方的這次演講邀請時,玖村就想順道去拜訪大鶴惠之輔了。大鶴惠之輔是玖村的恩師,之前也是XX大學的教授。戰爭期間隸屬於大政翼贊會,由於大力提倡國家歷史論而遭到政府放逐。事實上,大鶴惠之輔並非因為倒向大政翼贊會才提倡該項主張的,而是始終主張這種學說才加入翼贊會,或者該說,他是被歸類為翼贊會成員的。

之後,大鶴惠之輔退隱故鄉,當起了農民。他的故鄉距離玖村此次應邀舉辦演講的場地不遠。一查時刻表,搭乘開往山裡的鐵路支線只要兩個小時就能到了。玖村這次答應主辦單位從東京大老遠搭火車、費時十幾個小時過來演講,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造訪暌違已久的大鶴惠之輔。甚至可以說,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旅館服務員在翌晨七點準時叫醒玖村。他要搭的那班火車將於八點多發車,於是他匆忙洗臉、吃早餐,坐三輪車趕往車站。目前在鄉下地方,汽車仍十分罕見。清晨,撲面而來的空氣異常冷冽,冷到必須垂下車簾阻隔寒氣。

這趟火車沒有二等車廂,全是骯髒的三等車廂,每節車廂里都坐滿了來批發貨物的黑市商人。這條支線橫越中國山脈,直通日本海,但在抵達山脈之前會先經過一處著名的盆地。黑市商人的目的地似乎都是當地的米鄉,而玖村的目的地也是那裡。

批黑貨的男男女女各懷心思地佔領坐席呼呼大睡,玖村則整整兩個小時一直眺望車窗外的山景。火車終於下坡了,駛離山區後進入河流縱橫的平地,最後抵達一個稍有些規模的車站。那些黑市商人就像聽到了起床號似的,一齊起身利落整裝。

由於事前打過電報,大鶴惠之輔在月台上迎接。雖然穿著一身熟悉的舊西裝,但兩年不見,對方似乎蒼老了許多,只剩頭頂那撮日漸稀薄的髮絲還是黑的,別處的都白了。

「嗨,歡迎你來。」他笑得很開心,缺牙的嘴咧得很大,都能看到舌頭。

玖村與恩師客氣地敘舊。但還沒來得及寒暄完,就另有三四人團團圍住大鶴惠之輔。

「老師,今天有貨嗎?我們可是專程為老師而來的。」

是那群拎著手工大背包或布袋,剛下火車的黑市商人。

「那件事晚點再說。我今天是來接東京的客人的。」

大鶴惠之輔一臉不悅,用當地方言如此說完後看著玖村,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玖村裝作沒看見。

前往大鶴惠之輔家需要二十分鐘。一路上,大鶴惠之輔不停向玖村描述這裡是水鄉,在東京大概很難找到這麼乾淨的河水吧;這塊盆地的朝霧美景可是日本第一云云。很明顯,大鶴惠之輔的這份自負並非因為著名歷史學家已融人當地的農民生活,而是他在玖村面前感到自慚形穢,因此虛張聲勢,只為掩飾羞恥。他一如往昔地微駝著背,彷彿踏著高低節奏般緩緩前行的身影仍竭盡所能地保留著前XX大學教授的風采。

大鶴惠之輔的老家雖然老舊,但因四面都有寬闊的土牆環繞,看起來仍保有大戶農家的餘威。來到昏暗的家中,容顏更顯衰老的前教授夫人出來迎接玖村,大鶴的弟弟和弟媳也出來打招呼。只是明明是大鶴惠之輔一家前來投靠弟弟弟媳、寄人籬下,怎麼卻好像反而騎在人家頭上頤指氣使呢?這一點從剛才車站上黑市商人找大鶴惠之輔買白米一事也可體現。弟弟的樣貌與哥哥雖然相像,但在身為大學者的哥哥面前,他就像一個沒有主張的弱小男人一般畏畏縮縮。

大鶴惠之輔把玖村帶到最上等的和室,自己往上位一坐,盤起雙腿。這一點倒是和他以前在大學教書時的態度分毫未變。招待玖村的酒菜皆由弟弟弟媳親自端至門口,他再以下巴示意妻子接過來放在面前,一舉一動都展現出他才是這個家的大家長。

「怎麼樣,演講還成功嗎?」大鶴惠之輔一邊勸玖村喝私釀的酒,一邊問道。

「還好,大約來了七百人吧。」玖村不失禮貌地回答。

「七百人啊。嗯……能聚齊七百名教師也算是很熱鬧了。」

大鶴惠之輔稍微閉了一下眼睛說。在他閉眼的那一瞬間,應該正在腦中與自己過去的演講盛況加以比較吧。

「怎麼樣,那種所謂的教職員工會勢力強大嗎?」

大鶴惠之輔問道,杯里的酒不慎滴落在衣襟上。在聽過玖村的說明後,他露出沉思的眼神,說:「嗯,難怪你的論點會受那些人的歡迎。」

玖村來之前就已預料到大鶴會這麼問。他是大鶴惠之輔的徒弟,並把老師的學說視為史實遵奉,在戰前出了許多著作。無論在誰看來,他都是大鶴門下鋒芒畢露的年輕學者。世人也已認定,他還不到四十歲就能榮升為同一所大學的教授,多虧了恩師的推薦。事實上,他還在老師的推薦下,加入了「言論報國會」這個團體。

然而,玖村在戰後放棄了過去的學說,不過並不是明顯地「拋棄」,而是曖昧地傾向左派提出的歷史理論。就像在群起騷動之際,若無其事地偷偷挪動自己的位置一樣,看起來彷彿他早就站在這個位置上,徐徐吐出唯物史觀的理論一般。

玖村一直被同儕贊為聰明人,說他闡述理論的方式明快、文筆精巧。恩師大鶴惠之輔專攻古代史,主要是綜合民俗學與神社考古學的方法來研究神話時代。玖村自然也繼承了這套模式。只不過到了戰後,他開始把這個方法用在「人民的」史觀上。

比方說,大鶴惠之輔認為,農、漁村遺留的古老風俗,乃是自古以來令人懷念的淳樸生活的傳承;相較之下,玖村基於同樣的例子提出的主張則是,這種風俗會一成不變地保留下來,就足以證明農、漁村一直聚集被壓榨階級,因為極度貧困,所以無法使生活產生變化。玖村的理論不只用文獻方式呈現,還大量引用民俗學式的實證,因此成為一種非常獨特的學說。某位前衛派批評家甚至說他的著作足以和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財產及國家起源》媲美。不過,這當然是受書店委託寫的推薦文。

總之,從此玖村武二就被大眾視為進步派歷史學家。他年紀尚輕,這種年輕吸收了進步的空氣,又被來自別處的空想推波助瀾,使得功效更為顯著。他不斷出版新著作,並開始在綜合雜誌上刊登許多與日本歷史有關的論文。他的名字不時登上報紙,變得更有名氣。

這時,開始有書商請他編寫教科書。正如許多進步派執筆者所做的,他編寫的中、小學社會科日本歷史教材里,隻字未提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只客觀敘述統治階級與被統治被壓迫階級之間的鬥爭過程。當時正值日本各地方學校教職員燃起階級意識,聯合組成龐大組織之際,因此玖村武二寫的教科書幾乎得到了全國所有學校的採用。出版教科書的出版社很看重他,他又在書商的請託下編寫了參考書,結果也是多次再版,成為所謂的「地下暢銷書」。接著開始有人大老遠邀請他去演講,人們聽到他的盛名紛紛前來,場場爆滿。

玖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大鶴惠之輔一定會消遣他說「難怪你的論點會受那些人歡迎」,因為他相當於背叛師門的弟子。雖然他有正當的主張,但如果被老師指責,他還是打算乖乖道歉。玖村知道,這是師徒之間的禮儀,沒得爭辯,只要遭到放逐、退隱鄉間的恩師能夠體諒他遠道來訪的心意,便自覺目的已達。另外,這趟來訪未必真如他嘴上所說,純粹只是慰問。慰問者,通常在內心某處暗藏著優越感。

然而,大鶴惠之輔剛才的說法既沒有非難之意,也不含諷刺之心。面對這個背叛自己學說的愛徒,他不僅毫無追究之意,反倒流露出渴望吸收新知的熱情,這讓玖村不禁有些意外。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老師是否是看在自己遠道來訪的分兒上,不好意思吐露內心的感受?

「老師,我最近提出的論調好像與您的學問有點背道而馳,這讓我備感不安。」

玖村在無奈之下,只好兜著圈子先開口道歉。之前錯失在信上道歉的良機,這件事一直懸在他心上,讓他耿耿於懷。這次前來拜訪大鶴惠之輔,也是想當面說出這句話,一吐心中塊壘。

「不,你別這麼說。做學問本來就沒有既定的模式,年輕人還是該照著自己的想法前進。」

大鶴惠之輔轉動著舌頭,從缺牙的齒縫間流出這麼一句話。他的語氣就像射向廊檐的早春陽光般溫和,這一點可不像玖村在大學時代認識的那個大鶴教授。教授以前對立場相反的學者總是滿懷敵意,如果弟子中有人膽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