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寞女子的群像 書法老師

無論再怎麼冷清的街道,好像總會有那麼一家和服店——這是川上克次的經驗之談。他目前在S區分行負責外務,從大馬路到南邊一帶都是他負責的區域。這一帶商店不多,住宅區又深又廣,戰前就是住宅區域,新舊社區連成一片。川上的客戶以有錢人為主,開店做生意的倒是其次。這裡的豪宅住的都是大企業的老闆或高級幹部,對銀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財神爺。跟這些人混熟後,說不定還能成為他們的家庭理財顧問。比方說,太太們的私房錢有可能交給你管理。

川上開著銀行配的小車在街上轉悠,每次只要經過M街,都會注意一下那家和服店。和服店的店面只有兩三個房間大,其中一半規劃為展示櫥窗。櫥窗內貧乏地擺著幾件和服、布匹、腰帶等物件,貨色都不是很高級,和鄉下的和服店沒什麼兩樣。入口的大門一向敞開著,但從來沒見有客人上門光顧。

這條M街其實是條小岔路,直到現在也還沒拓寬,未經重整規劃的道路彎彎曲曲的,很容易塞車。不過,奇妙的是,川上的車總被堵在和服店門前。對了,那家店名叫「勝村」,他們家的招牌有別於一般商店立在屋頂上的看板,而是以行書把店名寫在檜木板上,擺在展示櫥窗里。門後的土間 空蕩蕩的,只擱了三四把椅子。看得到長條型櫃檯後面有棚架,上面擺放著布匹等花色繁複的商品。年近六十、白髮蒼蒼的老闆背對棚架呆坐著,偶爾還能看到他那年過五十、身材纖細、氣質高雅的太太在櫃檯內翻閱雜誌。

川上每次看到這家店,心裡都會想:在這種地方開和服店,生意會好嗎?如果是開在靠近車站的熱鬧商店街里,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在這裡,它的鄰居不是賣菜、賣水果的,就是賣糕餅、熟食的,在這種像是菜市場的地方開店,經營得下去嗎?

追求時尚的客人若想逛和服店,肯定會到車站附近的商店街或新宿一帶。而像這樣的店,賣的絕對只有便宜貨。

不過,地點只是一方面,有的店家會把主力放在交際手腕上。和有錢人攀關係,親自登門推銷和服。可偏偏這家「勝村和服店」看起來不像是那樣做生意的。不管什麼時候往店裡看去,總是只有那位六十齣頭的老闆和蒼白瘦削的老闆娘,好像連店員都沒有。

川上會如此注意這家和服店,一方面是因為它的生意實在冷淡,另一方面是被擺在展示櫥窗里的木牌和紙帖吸引。剛才也說過,「勝村」的店名是用毛筆寫在檜木板上的,而放在陳列品邊的簡介也算招牌的一種,在比門牌大一點的木牌上寫著黑色毛筆字。

比方說,外出服旁邊擺著「曉雲」、「海潮」、「春草」等名牌;以質料區分的則有「一越縐綢」,「鹽澤捻線綢」或「純羊毛」;至於和服腰帶,則有「博多帶」、「名古屋帶」、「西陣」等;長襯衣也取了各種雅緻的名號。紙帖上寫著「春季和服上市」、「新貨到」和「歡迎人內」等語句。讓川上心儀的是,那些文字不像是專門畫招牌的工匠寫的,那字體韻味十足,讓人越看越入迷。門外漢肯定寫不出這種字,說不定是哪位與店主熟識的書法家寫的。

事實上,川上在學生時代曾經研習過書法,雖然現在很少碰了,不過老師曾誇他很有天分。時至今日,那一手好宇仍讓他不時受到器重。銀行的告示總是由他來寫,分行經理準備送人的賀匾輓聯也請他代筆。

碰到塞車的時候,川上十次有八次會停在這家「勝村」門口,因此他可以透過展示櫥窗盡情地欣賞廣告文宣。這是條狹窄的馬路,雙向分別只能通一輛車,車子一寸寸朝店門口挪近,一旦停下來,就是他欣賞櫥窗書法的大好時機了。陳列牌上的文字會隨季節更換,但不管哪種宇都很漂亮。有時候,他甚至會看到忘情,渾然不覺前面的車子已經開動了,直到聽到後面卡車瘋狂的喇叭聲才回過神來。

川上也不是沒想過去這家和服店招存款,並且曾經有兩三次真的打算這麼做。只是勝村怎麼看都不像會賺錢的店,讓他連上門拜訪的興緻都提不起來。他也想跟老闆夫婦認識一下,順便問問那招牌上的字是誰寫的,可是搞不好會因此招來一個信用不良的客戶。這顧慮令他躊躇再三。還是欣賞櫥窗就好了,這樣比較保險。

川上已經在這家分行工作兩年半了,算一算,調往其他分行的日子應該不遠了。如果能調回市區,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住在目黑區,房子是他在前一家分行工作時租下的,自從調來荻窪,距離變得有點遠了,不過通勤時間還在一個小時之內,所以他也不想搬家。比較傷腦筋的是被調到鄉下的分行,這是他最不願見到的結果。三十二歲的他正值幹勁十足、經驗豐富的巔峰期,他想出人頭地,為此一直很努力。他妻子小他七歲,兩人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妻子保子是某私立大學經營者的小女兒。

妻子曾說不想搬離東京,她有五個姐姐,婚後與娘家那邊還有往來,姐妹感情融洽。由於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難免嬌生慣養,多少有點任性,不懂得人情世故。保子身材嬌小瘦弱,人人稱讚可愛。然而川上個人偏好豐滿健美的女人。他長得不高,和保子是相親結婚的。

春天即將結束時,川上一如往常駕著小車在M街上賓士,前面又開始堵車了。不過,這次他停在文具店前,而不是勝村和服店門口。文具店的櫥窗怎麼看都沒什麼樂趣。五六天沒走這條街了,他有點期待看到那家和服店。展示櫥窗里的商品應該換季了,又可以看到新的毛筆字了。

但車子遲遲無法前進,這條路很堵,但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實屬罕見。他心想,會不會前面發生車禍了?車子走不到一米就又停下來,對向的車陣也很混亂。

怎麼了?怎麼了?甚至有司機下車跑到前面查看路況。好像還有警察,聽得到指揮交通的哨音。

「有人在辦喪事。」到前面探路的司機苦笑著回來了。

前面有人在辦喪事,在這麼窄的馬路上辦喪事,難怪會塞車!大家一臉無奈,可碰到這種事也不好說什麼,辦喪事的人家好像就住在這條街上。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川上終於把車子開到那戶辦喪事的人家前,頓時嚇了一大跳。被一整排白色花圈和黑白相間的布幕圍著的,正是勝村和服店。當然,櫥窗里的窗帘是放下的,黑白幕布垂掛而下。不管門口還是店內,都擠滿了前來弔唁的賓客和幫忙招呼的鄰居。這是川上第一次看到有人進出這家和服店,照情況來看,這時候正趕上送靈車出去。

是誰死了?川上心想。平日只看到老闆夫妻在店裡。就年齡來講,白髮蒼蒼的老闆應該會先走,但也有可能是氣質高雅的妻子。或許是他們的兒子?或許兒子一直卧病在床,所以川上不知道。趁車陣往前推進的空當,川上沖站在屋檐下的鄰居太太問道:「請問是和服店的哪位去世了?」

「是老闆。」聽說是腦溢血,夫妻倆並沒有子嗣。哎呀呀,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闆竟然死了……

川上一邊開車去客戶家,一邊覺得心口悶悶的。老闆去世以後,那家店會變成什麼樣?他們既然沒有子嗣,就只剩下老闆娘獨自經營了。還是她打算把店鋪讓出去呢?店裡的生意不好,她應該會讓出去吧?要不一個女人勉強撐著?一個人應該不愁溫飽吧?這就是做生意的好處,不同於領死薪水的上班族。

川上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

「孩子他爸也要多保重身體呀。」保子嘴上這麼說,心裡倒沒有那麼擔心。她對丈夫的健康有絕對的自信,也不認為自己的家庭會遭遇這樣的橫禍——不,應該說,她堅信自己天生好命,所以厄運自然不會降臨在自己丈夫身上。這都要歸因於她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凡事都以自我為本位思考。

又過了四五天,川上開車再次經過這條路,看到和服店大門緊閉,上面貼著「忌中」的告示。那字體並非漂亮的毛筆字,而是現成的印刷體。

之後又過了三天,經過時發現「忌中」的貼紙已被撕下,但大門依舊緊閉。這家店還營業嗎?還是已經讓出去了?不得而知。店門口成了鄰居孩子們的遊戲場。

又過了一個星期,川上經過時發現和服店外圍架起了木板,裡面傳出敲打聲。好像在施工裝潢,不知道還是不是和服店。不過,生意這麼冷清的店,就算重新裝潢也不會起死回生吧?估計是改做其他生意了。

十天後經過這裡時,川上的猜測應驗了。和服店變成了雜貨店,嶄新的店鋪掛出用金漆噴寫的招牌——「山口屋」。勝村和服店消失了,鋪著一層薄席的和風展示櫥窗被拆掉了,換成大扇的玻璃門。店內到處陳列著雜亂的商品,連牆角都堆滿了。門口垂掛而下的布條上以拙劣的字跡龍飛鳳舞地寫著「慶祝開店大減價」、「全面九折」、「購物滿千圓送高級紀念品」。

川上一想到再也無緣見到那堪稱書法的美麗字體,不禁有點落寞,往後塞車若停在山口屋門口,就只有心浮氣躁了。

他經常想,不知和服店的未亡人怎麼樣了?說不定已經回鄉下老家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