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寞女子的群像 卷首句之女

主編石本麥人在校完俳句雜誌《蒲之穗》四月號的稿子後,和幾位俳句同好——山尾梨郊,藤田青沙、西岡靜子——一邊喝茶,一邊聊天。今天的聚會一如往常,在行醫的石本麥人家中舉行。

「醫生,這個月也沒收到志村幸子的稿子。」經營二手書店的山尾梨郊說道。

「嗯,看樣子是不會有了。」

「連續三個月沒寄稿子過來,她的病情是不是很嚴重?」

在貿易公司上班的藤田青沙轉過頭問麥人。青沙在這些編輯委員當中算是最年輕的,二十八歲,單身。

「這個嘛,聽說是胃潰瘍。」

「胃潰瘍有那麼嚴重嗎?不是開刀就能治好嗎?」

「一般醫院是這樣做的啦。不過,她待的那種地方會馬上替她動手術嗎?」麥人歪著頭說。他說的「那種地方」指的是位於鄰縣H市的一所名為「愛光園」的療養院。眾人口中的志村幸子是一名女性讀者,從去年開始經常投稿到《蒲之穗》雜誌,她的作品曾經被麥人選中作為雜誌卷首語。在她的署名「志村幸子」前面,總會以小號鉛字打上「愛光園」,這應該是她的住所。也就是說,她是住在那所療養院的患者。

「不能馬上動手術,該不會是醫療費的問題吧?」梨郊替青沙問道。

「費用肯定不夠。不過,是不是因為這一點而不能動手術的,我也不太清楚。怎麼說呢?那種地方能提供的醫療服務也很有限吧?」

麥人經營的診所一向生意興隆,說完他推了推眼鏡,望著其他三人。

「好可憐哦。」西岡靜子說道。身為課長夫人的她育有兩個孩子,從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壓力。

「她身邊沒有親人了嗎?」

「既然都住進療養院了,應該沒有吧?」麥人叼了根煙說道。

「她,多大歲數?」梨郊問。

「之前我收到過一次她的信。哎呀,就是我們把她的作品放在卷首之後她寄來的謝函。就信的內容來看,應該三十二三歲吧。」

聽到麥人這麼說,西岡靜子露出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對方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而驚訝吧?

「應該結過婚了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方便過問人家的私事。」麥人微微眯起眼看著梨郊。

「不過,我是說真的,我覺得有必要再寫一封信給她,像她這樣連續三個月都沒稿子寄過來,確實不太尋常。」

「再寫一封?」

「嗯!不瞞你說,上個月我寫了封信去慰問她,順便鼓勵她多多投稿。她已經繳過兩次會費了,我跟她說今後不繳也沒關係,因為我覺得她不同於其他投稿者,她比他們優秀多了。」

「確實。」西岡靜子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注意她,畢竟她的作品已經登上卷首好幾次了。」

「然後呢,她有回信嗎?」青沙問。

「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在那之前,她還很熱心地持續投稿,所以我才擔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麥人從口中吐出煙霧。

「醫生,」青沙說,「請你一定要再寫信給她。如果她因為病情嚴重無法投稿也沒關係,重點是表達我們的關心。」

「嗯,其實我也是這麼打算的。」

「事實上,我想到幸子寫的某個句子——幽居之人,逗弄掌中蓑蟲為樂。看來她真是個無依無靠的孤獨女子。」

「蓑蟲嗎?原來如此。」

麥人以拿煙的那隻手的肘部抵著桌沿,翻了翻白眼,其他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這件事敲定之後不久,為了五月份的雜誌編務,四個人又聚在麥人的家中。

「醫生,還是沒來嗎?」藤田青沙問道。

「什麼?哦,你是說志村幸子的事吧?」

「是的。我把這期投來的稿子翻了一遍,就是沒有她的。」

「是啊,沒來。我寫好的信寄出去了,也沒有迴音。其實她請人幫忙回信也可以啊,別人應該很樂意口巴?」麥人的語氣顯得有些不滿。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西岡靜子獃獃地問。

「該不會死了吧?」梨郊朝麥人伸了伸脖子。

「如果死了,療養院那邊會通知的。可既然活著,應該會回信才對。」

「該不會是愛光園那邊疏忽了吧?」

「嗯……」麥人的眼神表示他認為這很有可能。

「我想她應該還活著,如果死了,愛光園那邊說什麼都會通知我們的。因為我們不但主動寫信過去,還按月寄去雜誌。」靜子插嘴道。

「我也贊成靜子的說法。」青沙說,「她可能病得很嚴重吧,重到就算能拜託旁人讀信,卻沒有力氣口述請人代筆了?」

「也對,」麥人改變了想法,「是有這個可能。乾脆去問問愛光園的負責人好了。」

「對了,醫生。」青沙說,「下個月月初,A分部不是有詩友會嗎?醫生您打算出席的吧?A分部離H市很近,坐火車只要四十分鐘。選在詩友會前後去一趟愛光園,您覺得怎麼樣?您親自去看她,她一定會覺得很榮幸。那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你還真熱心哪。」麥人笑道,看著青沙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眯成一條線。他是個老煙槍,每次大笑必定會露出一口黑牙。「呀,不過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啊。從A分部去H市確實很近。青沙君如果願意陪我去的話,我當然榮幸之至。」

「醫生,也請您代我問候她。」靜子略低下頭說道。

「沒有親人的人,真的很可憐。」

梨郊說如果那天不用照顧生意也想一起去。於是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麥人和青沙在五月某個晴朗的星期天前往《蒲之穗》A分部參加詩友會。A分部屬於東京都,不過在緊鄰鄰縣的郊區。原本說好要來的梨郊因為要打理二手書市的攤位,臨時爽約了。

詩友會在三點結束。分部的人再三挽留,但麥人推說還有其他事要忙,便與青沙離開,坐上了前往H市的火車。從車站到愛光園還有六公里,一上巴士,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麥田和油菜田,以及遠處閃閃發亮的大片沼澤。這一帶是水鄉澤國。

愛光園隱於樹林之中,三幢木造建築老舊不堪,光外表就有一股陰森感。唯有玄關前的花壇里,杜鵑花像發了狂似的恣意綻放。

兩人一走到布滿塵埃的接待室門前,馬上就有一名護士打開小窗,探出頭來。

「我們是來看志村小姐的,志村幸小姐。」青沙說。(志村幸子系筆名。)

「志村幸小姐?」臉頰瘦削的護士在窗子里偏著頭,「啊,那位小姐已經出院了。」說完盯著兩人看。

「出院?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嘛,大概三個月前吧。」

麥人和青沙面面相覷。

「那她已經康復了嗎?」

「呃,這我就不知道了。」護士露出曖昧的神情。

「那她現在的住址你知道嗎?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出院以後住在哪裡嗎?」

「這個嘛……」

麥人適時遞上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院長先生在的話,我想向他請教一下志村小姐的事。」

護土端詳著那張名片,上面印著麥人的真實姓名及醫學博士的頭銜。

「請您稍等一下。」

語畢,護士那張瘦削的臉孔便消失了。到她再度出現,帶領兩人前往簡陋的會客室時,已足足過了一支煙的時間。

院長是個年過五十的胖子,氣色很好,紅光滿面,看上去與這幢建築很不搭。他拿著一張病歷。

「您這麼忙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是來看志村小姐的,不過聽說她已經出院了?」

麥人說。

「是的,二月十日辦的出院手續。」院長看著病歷回答道。

「她已經康復了嗎?」

「請你看一下這個。」院長遞出病歷。麥人摘下眼鏡,眯起眼睛,仔細閱讀上面的文字。

「原來如此。」麥人終於抬起頭來,戴上眼鏡。

「她本人自然不知道這件事噦?」

「是的,我們一直對她說是胃潰瘍。」院長答道。之後,麥人和院長又互相問答了兩三回合,其間摻雜許多德文的醫學術語,一旁的青沙完全聽不懂。

「謝謝你。」麥人說,「我們沒見過志村小姐,是因為她經常投稿到我辦的俳句雜誌,才想來探望她的。」

「聽你這麼一說,志村小姐的枕邊確實經常擺著俳句雜誌。」院長說。

「她寫得可勤了。只不過這三個月來一直沒收到她的稿件,我們不知道她怎麼了。」麥人說。

「三個月,那不就是志村小姐離開這裡的時候嗎?時間點還蠻吻合的。」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出院,不是讓自己活受罪嗎?有人來接她嗎?」

「有。」院長點點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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