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寞女子的群像 導讀 清張筆下活靈活現的女子群像

文/宮部美雪

在松本清張的世界裡,總會出現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惡女」。

以愛情為誘餌,把男人當做布偶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惡女;或是自私無情、我行我素的壞女人。以不同類型的女人為主角(姑且可稱她們為反派女主角),作品的基調也會有所不同。然而,不管是欺騙感情的惡女,還是極度偏執的壞女人,清張先生在描寫她們追求金錢、名譽等世俗名利的營營醜態時,手法都是毫不留情的。比方說,在《壞人們》里我們可以看到,在《獸之道》和《疑惑》里也有。

在這之前,只要說起小說里的「壞女人」,總會將她們與誘惑男人、引誘男人走上毀滅之途的謎樣美女——「宿命之女」——畫上等號。然而,清張先生筆下的女子都成功擺脫了這樣的「特徵」。她們不甘於虛無的「宿命之女」造型,不願像洋娃娃那樣任人擺布,她們有血有肉,是積極主動的女人。即便被男人利用,淪落到凄慘的下場,也是因為她對那個男人懷有很深的執念,想通過對方得到什麼。她們絕不是挨打的可憐受害者。就塑造這一類堅強壞女人的形象而言,清張先生可謂開山之祖,做得十分成功。

另外,特別在短篇小說里,清張先生也會描寫一些面對命運只會逆來順受的苦命女子,有主角也有配角,好像她們的基因就跟上述女強人不一樣似的。

在描述這些女性的時候,清張先生會揮動溫柔的筆,將心比心地描寫,完全沒有同情和優越感。我想那是因為他本身也有同樣的孤獨,於是把那份孤獨寄托在了這些女子身上。也正因如此,這些短篇到現在還能打動我們的心。

在正值花樣年華的姐妹之間,什麼事情最令人困擾?當然是愛上姐姐(或妹妹)的男友了。

和這件事比起來,煩惱誰家的孩子比較有出息、誰家的老公比較會賺錢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其實,我也有一個姐姐,幸運的是,我在青春期時沒有遇到過這方面的困擾。對於姐姐的男友(現在是丈夫),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正當職業啊?」換句話說,我姐夫的外表容易讓人產生這樣的錯覺,但其實他個性很老實。對不起啊,姐夫。不過,你現在看起來依舊是一副不務正業的樣子——咦,我到底在寫什麼啊?

這篇作品發表於昭和三十二(一九五七)年,距今已經有四十七年了。

親愛的女性讀者們,如果今天換做你是故事中的「啟子」,你會怎麼辦?會做出像她一樣的舉動嗎?

我曾與幾位認識的男作家及編輯聊起這個故事,結果他們的感想一律是:「這麼凄美的故事,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

是嗎?

「是啊,這怎麼可能?!要是我的話,一定會更努力爭取。既然愛上了,管他是姐姐(妹妹)的丈夫還是男友,搶到的才是贏家!」

這樣的女性,我想即使在現代,也還是出奇地少吧?只不過,「啟子」若生在這個時代,就不需要那樣把自己放逐得遠遠的了。

由此可見,在比較容易生存的社會裡,女人也改變了吧?

在長篇小說《砂器》里登場的今西刑警喜歡俳句,由於辦案的關係,他經常奔波各地,每當興之所至,總會吟上那麼一首。粗枝大葉的刑警出差時有感於沿途的美麗風光,絞盡腦汁想將之呈現的認真模樣,以及將寫好的詩句拿給晚輩們欣賞時的靦腆表情都好可愛,讓我們深切體會到他絕非只會追查真相的機器。

既然會吟詩作對的男子可以是個老實憨厚的刑警,那麼,擅長吟詩作對的女子又將在清張先生的小說世界裡扮演何種角色呢?

說真的,這個角色還挺悲哀的。

這篇短篇可歸為「業餘偵探辦案」系列,扮演偵探一角的是俳句雜誌《蒲之穗》的主編和幾位俳句同好。這群人非但不是專業偵探,甚至可以說是跟犯罪沾不上一點邊的平頭百姓。而且,他們追蹤案件的最初動機也不是追查犯人。有一位筆名叫做志村幸子的讀者經常投稿到雜誌社,她寫的俳句甚至上過雜誌的卷首,他們只想知道她怎麼樣了?是否安好?——這就是謎題的開端。誤打誤撞之下,竟然挖到一樁駭人聽聞的兇殺案,一開始根本沒想到結果竟會如此。

我個人認為,描寫業餘偵探的推理小說能否成功取決於以下兩個部分:擔任偵探角色的人為何會展開行動?作者是否能提出讓讀者接受併產生共鳴的正當理由?

想創作偵探小說的讀者,請把這個標準記在心上去閱讀這篇作品。我們這群讀者和《蒲之穗》里那些人一樣,整顆心都懸在幸子身上。若真出了什麼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為什麼會這樣呢?就請您仔細玩味,並以它為範本吧!

這篇作品是《周刊朝日》曾經連載的《黑色圖解》系列之一,厚實的分量已超出中篇,總共有四個扮演重要角色的女人登場。

主人公川上克次的妻子保子。

主人公常去的舊書店「谷口書店」的老闆娘妙子。

和服店的寡婦、書法老師勝村久子。

主人公的情婦、在酒吧上班的神谷文子。

神谷文子和舊書店的谷口妙子(命案被報紙披露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論長相還是氣質都很相似。正因如此,對書店老闆娘妙子懷有非分之想的主人公川上,才會與在小鋼珠店認識的文子一拍即合,成為一對生死冤家。

俗話說得好,色字頭上一把刀。說白了,這篇《書法老師》講的就是一個滑稽且悲哀的色鬼,被四名各懷心思的女人耍得團團轉,卻還執迷不悟,終究自取滅亡的犯罪奇談。

無論是紅杏出牆的妙子,還是死了丈夫的久子,抑或以勒索男人、將對方榨得一乾二淨為生活方式的文子,都各有各的寂寞。她們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拚命活下去的結果就是如此。或藏著秘密,或遭人憎恨,甚至不惜犯罪,但都是為了求生而不得不採取的手段。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在丈夫心中如同空氣、備胎的保子也一樣。

不過,最令我生氣的是,川上與文子分手以後,說要買件和服給妻子保子,單純的保子欣喜若狂。比起被文子騙去的錢,川上覺得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點小錢就能讓她樂成這樣,平凡的生活還是有好的方面的。」

成天在外面亂搞,放著家裡不管的男人還有臉說出這種話,真是欺人太甚!

保子非常珍惜丈夫買給她的和服,當和服被偷走時,她堅持「不靠警察,要自己找回來」的執拗模樣真的很可愛。妻子的這番心意,川上要是能夠體會一二,也不會落到那般下場吧?

哎,這就是天譴吧!我覺得在這篇作品裡,清張先生對川上也毫不留情,不知讀者諸君有何感想呢?

整個故事的重點放在與和服穿法有關的小細節上。實際上,類似的故事我曾聽某位認識的美容師講過——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或許大家覺得沒什麼,不過放在過去,那樣做實在不禮貌——對於她的評論,我也深感認同。

這篇作品發表於昭和五十(一九七五)年。當時的社會還沒有這麼多樣化,民風也不那麼開放。因此,當時讀者的驚訝程度自然遠比現在要強烈許多。

話說回來,這篇作品的情節還真是平淡,連一件像樣的案子都沒有發生,就短篇推理而言,實在是太不刺激了。不過,我個人卻非常喜歡這篇作品,並極度欣賞女主角杉子。

她機緣巧合地知道了某人的秘密。對那個人而言,那是件見不得人的醜事。

既然杉子知道了那件事,便大可以採取一般推理小說主角該有的做法。反正是別人的事,就算她沒辦法誇張到去勒索一大筆錢、剝奪對方的社會地位,至少也可以破壞那場婚禮,讓對方在眾人面前下不了台。還可以不斷地出言嘲諷,以取笑為樂,甚至要個幾千幾百的封口費,這些對她來說都是輕而易舉。「說啊!快說啊!」讀者心裡多少都有這樣的期待吧?因為對方的態度實在太惡劣、太囂張了。

然而,杉子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相較於無欲無求的她,對方卻突然送東西過來,好像是在提醒她:

「行了,今後請你閉嘴吧!」即便如此,杉子依然沒有生氣。

她是一名替人試穿和服的職業女性,年近三十還未婚。身邊的朋友都嫁出去了,雖然如今這種名詞已經不太使用了,但在當時——說得難聽一點——杉子就是「滯銷的老處女」。身處昭和五十年代的這類女性,比起現代大齡單身職業女性,其處境更加困難,生活也更寂寞。

不過,這篇作品裡沒有形容杉子落寞寂寥的隻言片語,這些沒有寫出的部分,作者都藉由對人物的描寫加以呈現。

湊巧窺見他人某段戀情的她,想必感觸良多。但為了讓故事情節更複雜,必須找個理由解釋杉子為什麼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為什麼沒有顯露出壞心眼和貪婪的一面,這對作者而言應該很簡單,比方說,說杉子也愛過不該愛的人啦,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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