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獨自回到東京。
從東京車站出來,忽然覺得東京市街睽違已久。並沒有在錦浦住了一個月兩個月那麼久,可是感覺上似乎離開東京好久好久,那是因為在短短的期間里,大小事件接踵而來的緣故吧。
時當傍晚時分,下著毛毛細雨。
中原看過一眼手錶,然後叫了計程車,往東松原的冬木教授故宅駛去。
中原對已故的冬木教授所知不多,即令知道的事,大多也是從日下部那兒聽來的。他是S大的物理學教授,出過幾本著作,卻不算挺有名。太陽重工業社長佐伯大造可能對冬木退休後的出路應許過什麼,但是這也不過是日下部的推測而已。
那是二十坪不到的小巧玲瓏的二層樓住屋。很舊。中原來到屋前,好像要估價般地端詳了片刻。如果要出售,最多值五、六百萬吧。
——怪不得擔心退休後的生活啊。
中原心裡自語了一聲,這才撳了門鈴。
玄關的燈亮了,一身和服的冬木亞矢子出來應門。那張面孔依然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看不出風木之思的悲痛。
亞矢子盯住中原說: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好像真的認不出來,也好像裝著認不出來的樣子。
中原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在錦浦見過的。」
「嗯,是的是的。」亞矢子有點冷冷地。
「打擾了,是想請問你有關吉川兄的事。」
亞矢子聽到了吉川的名字好像動搖了一下,但馬上便又恢複了原來的神情。
總算把中原請上去了。
屋裡靜悄悄的,好像沒有別人。
「只有你一個人嗎?」
亞矢子倒不回答,說:
「有什麼指教?」
中原自覺不受歡迎,便開門見山地說:
「發生事件那天夜裡,聽說你和吉川兄約好在碼頭上見面?」
「沒有。」
否認的口氣好像太強烈了些。
「你說那是謊話?」
「我在錦浦沒有和吉川先生見過面。」
「可是吉川兄說,那天晚上在碼頭等你等到十一點半。你雖然沒有和他見面,不過約好見面的,是不是?」
「我想不起有過那種約會。」
「那是說,吉川兄在撒謊是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在錦浦沒有和吉川先生見過面。」
亞矢子嗓聲有點僵硬著,幾乎令人無法再搭話。但是,中原仍然不放棄。
「吉川兄目前涉嫌行兇殺害你的爸爸,被警察逮捕了。這個,相信你也聽說過了,是不是?如果你能作證說和他約好在碼頭見面,對他會很有利。」
儘管中原想打動她的同情心,可是她的臉依然僵硬著。中原好失望,同時也覺得無名火就要冒出來。亞矢子分明在撒謊。
她為什麼需要撒謊呢?
她緘默住了。中原覺得不能待下去,準備就此告辭,不過臨走若無其事地再問了-句:
「香取昌一郎是不是你的戀人?」
還是沒有回答,不過中原看到她的面容倏然而變。
次日,中原前往S大。
他聽說物理學的神谷教授,和冬木教授處在競爭的立場,先往晤神谷教授。
白天在研究室碰了面,畢竟只能聊聊不關痛癢的事,於是中原等到傍晚,強拖硬拉地把神谷教授請到銀座的酒吧。幾杯下肚,神谷的口吻就輕鬆起來了。
「冬木被選上調查團團長,實在太意外了。不光是我一個人,相信許多朋友都覺得意外。」
神谷居然說起了這種事。這麼一來,必定可以聽到想聽的吧,中原偷偷地高興著說:
「為什麼是意外呢?」
「我也許不該說他,可是他是誠實,這一點沒錯,但他談不上有什麼研究成果,也不算對公害問題如何關心。」
「那為什麼會被選上呢?」
「是有種種原因的。」
「好像是太陽重工業的佐伯大造極力推薦他是嗎?」
「對呀。」
神谷點了-下頭,不過臉上卻似乎有不豫之色。
「有個傳聞說,佐伯答應了冬木先生什麼。不過有個條件,就是提出的報告需要對企業方有利。」
「這個我也聽到了。八成是研究所所長吧。」
「什麼研究所呢?」
「太陽重工業新近在富士山麓蓋了一所研究所,是號稱亞洲第一的大規模研究所。冬木快退休了,該是他垂涎的位子。」
——原來是研究所所長的位子。
而且還是太陽重工業的研究所。如果這是事實,可以想見冬木會就之唯恐不及,因為他不像有多少財產,也不算是個名學者。一個誠實的人物,之所以會做出那種中間報告,倘使是為了研究所所長的位子,那就難怪其然了。
但是,仍然還有不可解的事。
「冬木教授和佐伯大造是很久以來就相識的嗎?」
「不。沒聽說過。」
「那麼是冬木教授自薦的嗎?」
「冬木不是個世故的人,不可能吧。」
神谷欲笑非笑地說,並伸手摸了一把鄰坐的女侍的屁股,女侍驚叫一聲,中原苦笑著想:如果換了這位神谷教授,一定會推銷自己的。
疑問解消了——不,寧可說更增加了。中原覺得非多知道一些冬木生前的事不可。
「請問,和冬木教授最要好的人是誰?」
神谷告訴中原說是老教授駒井,中原便把正在和女侍調笑的神谷留下,溜出來了。
駒井教授住在郊區的一個新社區。
雖然已經很晚了,駒井還是很樂意地接受了中原的訪問。老教授好像正在寫什麼,戴著厚厚的眼鏡,用手扶著它說:
「我在報上看到冬木兄的事,嚇了一跳。」
那雙老眼在鏡片後猛眨著。
「冬木教授當調查團團長的經過,您知道嗎?」
「大概的情形,我是知道的。」
「是不是冬木敎授告訴您的?」
「嗯。」
「他怎麼說的?」
「冬木兄好久以來就在擔心退休後的事。他為人一本正經,不會投機取巧,自然就免不了有這方面的不安的。他告訴我希望能到民間的硏究機構去。」
「那太陽重工業研究所所長的位子,在他一定是夢寐以求的了。」
「呃,那個嗎……」
駒井苦笑了一下。
「是真的對不對?」
駒井又猛眨了幾下眼說:
「這件事他也告訴過我,可是到如今我還有些不太明白。」
「請詳細告訴我好不好?」
「那是幾天前了呢?那天晚上,冬木兄很晚了才來訪。告訴我說:忽然接到了太陽重工業社長的電話,表示希望見見面。是前往錦浦以前的事。」
「那以前,冬木先生和佐伯大造見過面沒有?」
「沒有,所以冬木才會來找我商量的。好像是佐伯大造打給他的電話。」
根據駒井敎授的說法,大約情形如下:
冬木不曉得佐伯為什麼要見他,不過還是到太陽重工業總社去了。佐伯對第一次見面的冬木大大地恭維了一番之後,請他退休後到新設的研究所出任所長。
冬木原本就很憂患退休後的生活,因此深為感激,表示不必等九月間退休,願意馬上辭去S大的教職,到研究所去。佐伯笑著說那不太穩當,還是在S大教到九月,然後正式居齡退休。在那以前,偶爾為太陽重工業提供一些意見就夠了。
「聽說,佐伯告訴冬木,在九月以前,由公司支給顧問費每月二十萬元。」
「是很優厚的條件呢。可是,冬木教授為什麼還要跟您商量?」
「我猜是因為條件太好的緣故吧。並且冬木還說:『我是個庸才,名學者要多少有多少,他們為什麼會找上我呢?』」
「然後呢?」
「第二天,K書旁的出版部主任找到學校,表示要印行冬木兄的著作。」
「K書房是學術書籍方面數一數二的出版機構是不是?」
「是的。冬木兄寫的東西比較不起眼,過去沒有在K書房出過書。所以我當面說他交運了,還恭喜他說:你老兄真正的力量受到世間賞識了。因為出版社方說怎樣的稿件都可以,於是冬木便把歷年來寫下來的稿子交出去。」
「那本書什麼時候可以出來?」
「出來了。很湊巧,正是冬木被殺那天出版的。」
駒井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放在中原面前桌上。
「公害問題的基礎 冬木晉太郎著」
是一本非常考究的書。書帶上的宣傳文字寫的是:「研究公害第一把交椅的權威學者,暢敘公害的實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