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調查團

中原到地方法院民事庭按鈴控告太陽集團的會長佐伯大造。同時,也以對縣內企業監督不周,告發了縣環境衛生局長。

對佐伯大造的告訴里,還請求賠償一千萬元,做為給已死的梅津由佳和正在卧病中的母親的慰問費。

幾乎同時,東京新聞在公害系列專欄里報道了「錦浦也掀起公害波濤」。

京子看到報界的這種動向,亮起眼睛向中原說:

「真好,這樣下去一切會順利的。」

可是中原倒不怎麼樂觀。

公害官司,一向都是最難打的,而且幾無例外地會拖得很久很久,尤其證明病與公害之間的因果關係,是難中之難。依常情來看,當然是公害病,可是這種常識判斷在法律上卻根本派不上用揚。連轟動全球的水俁病,發生步行困難、言語失常的病患中若干人,至今仍內不能證明因果關係,而未能獲得認定。尤其錦浦這個地方,公害問題還沒有被炒起來,因此梅津由佳和母親的病,更不容易獲得認定。

因此,中原目前所期待的,與其說是官司的進行,倒毋寧是告進法院後所可能引發的影響。所幸,由於有了日下部記者的一番奔走努力,這項影響正在擴大。

每個企業都為公害問題而傷腦筋。說正確些,應該是怕被炒起來。而到目前為止,他們也還不能說是真正有意麵對公害問題。絕大多數的企業老闆,也都非常討厭人家炒公害問題。

中原還記得太陽集團的大老闆佐伯大造曾經在電視里說過如下的話:大家在嚷嚷叫叫公害如何如何?這當然不錯,可是我們是零資源的國家,除了發展工業之外根本沒有活路,這一點也需要大家想想吧。

照那種口氣,他一定是想說:多少有點公害,也該大家來忍耐忍耐吧。可是他不敢這麼說,這就是目前公害問題所面臨的深刻局面,也是企業方所不得不感負咎之處。這一點,也正是中原所寄予期望的。

在佐伯大造來說,-個中原律師當然不會感覺痛癢。必要時他可請到-大群最優秀的律師。佐伯所害怕的,根本不是官司,而是由此而造成的對形象的損害。

也因此,中原認定他會有所行動。

中原的猜測,在提出告訴一個禮拜後實現了。

在東京的日下部,給仍然守在錦浦的旅館的中原打來了一通電話。

「通商局發表了一個消息,要派一個調查團到錦浦來。」

日下部的口氣裡帶著一抹興奮。

「呃,公害調查嗎?」

「發言人說,好久以前他們就計畫要派遣一個專門的調查團,這次才實施的。我看,調查團人還是匆促間決定的,所以不管他們怎麼說,是因為受了這次事件的影響,這一點毫無疑問。」

「佐伯大造呢?有什麼動靜嗎?」

「就是他呀。這次的調查團,是由S大的物理學教授冬木晉太郎出任團長,而這人正是佐伯推薦的。當然,這一點沒有公開,不過背後由他強力推動,也是毫無疑問的。」

「佐伯為什麼推薦這位教授呢?」

「這個還不太明白。冬木教授是思想穩健的人物,也許佐伯希望他不會提出不利企業方的報告。不過報界有些人的看法,相當不留情。」

「是怎樣的看法?」

「冬木教授今年九月就到退休年齡,可是他不是有政治力的人,所以想跳槽到民間機構,恐怕不容易,了不起只能寫寫稿子賺點稿費。因此他們猜測,是不是由佐伯應許照顧他退休後的出路?」

「這種傳聞,有幾分可靠性嗎?」

「我也不知道。剛剛給佐伯和冬木教授打了電話,探探門風。沒用,兩人都表示沒有見面細談過。」

「調查團的陣容呢?」

「冬木教授以外有公眾衛生的白石消一、氣象研究的西本久夫、藥理學的林義夫、安全工學的樋口一郎、應用化學的武田隆太郎,外加水產學的星野龍彥,都是第一流的專家。」

「這就是說,是清一色的糟老頭吧。」

中原的話,惹起電話另一頭的朗笑聲。

「喂喂,留一點口德吧。都是老先生沒錯。調查團的名稱也決定了,叫冬木調查團。調查期間是後天開始一個禮拜。據說,調查所需要的器材、設備,全部由通商局提供。」

「後天就要開始啊。」

冬木調查團對中原的官司,必然帶來影響。問題是這影響到底會是怎樣的?

次日,中原接到地院民事庭的傳喚。他跑到地院,承辦的推事告訴他,上頭已經決定派遣冬木調查團過來,因此須等調查團提出了報告書才開始審理,以便使裁判能有個正確的結果。

影響這麼迅速地就來了,中原想。當然,有關官司進行的事,他只有聽從地院方面的安排。

然而,調查團的報告能不能使官司產生正確的結果呢?他不得不有所疑問。

中原對所謂的專家學者,向來就是半是信任,半是懷疑的。因為發表痛痛病的原因在乎鎘污染的,是學者;同時反對此說,為企業辯護的,也正是學者。

冬木調查團究竟會調查出怎樣的結果,目前當然無由猜度,然而如果照日下部所說,背後有佐伯在策動,那麼調查結果會對企業有利,是十分可能的事。如果真是這樣,那對官司當然也大大地不利了。

——得好好準備一下才行。

中原從地院回到錦浦,馬上往訪錦浦高中的吉川。由於他希望細談,所以等到下課,才一塊到吉川的寓所。

吉川租住碼頭附近一家雜貨店的房間。只有八席的一個房間,卻也廚廁俱全。

看到豎在牆邊的釣竿,中原先問了一聲:

「喜歡釣魚嗎?」

吉川往窗外的錦浦灣瞟了一眼答:

「是因為有需要。」

「釣魚還要有需要嗎?」

「我是想親身去體驗錦浦灣里的魚減少得怎樣了?海水污染成怎樣了?才去釣的,禮拜天儘可能抽空去。」

吉川還補充說:海水污染度確實在增加,魚也在減少。

稍停了一會,中原才又問他知不知道冬木調查團的消息。

「剛剛聽到,所以我覺得很苦惱。」

吉川的眼睛在鏡片後浮現出複雜的微笑。

「有什麼好苦惱的?」

「不瞞您,冬木老師是我的恩師。」

「呃?」

「冬木老師是不會耍政治手段的人。可是這次,他接下通商局的委託,當上調查團團長,他一定會受到傷害的。」

「這就是說,冬木調查團會有政治性的活動,是不是?」

「錦浦已經發生了公害,也有人得公害病了。也出了一個自殺者梅津由佳。在這樣的當兒,調查團來到,不管如何都會被看成有政治性。」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會與純粹的學術研究不同?」

「是的。嚴格地說,某種病是不是公害造成的,在學術上實在不容易斷定。可是,如果結論說這種病不能斷定是山公害造成的,那麼這結果事實上是替企業方做了辯護了。」

「你也認為在這意義下,冬木調查團可能成為企業方的代言人?」

「我認識他們當中的幾個人,都是了不起的學者。但是,他們在我的眼裡,同時也是老式的學者。他們基本上只認定學問是真理的探 究,至於思考結果如何,他們認為不屬於學者的份內。換一種說法,就是認為窮究原子彈的程式是學問,至於原子彈的使用問題,跟學問無關。我們也可以說,這種想法正是產生現在的公害的原因。因此,冬木調查團所需要的是另外一種看法,可是冬木調查團的人們能不能有這種態度,我認為很令人懷疑。」

吉川說得那麼一本正經,不愧是一名年輕高中教師。

中原卻又像一名律師,想得更實際。

為了自殺身死的梅津由佳,官司絕對打贏不可。然而,正像吉川所說,冬木調查團看樣子不可能做出中原所期待的調查結果。毋寧更可能做出相反的報告書來。這麼一來,官司便難望打贏了。不管如何,它是權威性的調查團。在法院里,他們的報告書當然會有決定性的力量。

那麼該怎麼辦呢?

「我們必需組成另一個調查團才行。」

中原緩緩地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咦?!」

吉川好像嚇了一跳。

中原浮現出微笑說:

「我是說,我們也需要有另一個調查團。剛剛你說權威的冬木調查團不能信任,可能成為企業方的代言人。這麼一來,我們為了對抗,需要組成我們獨特的調查團才行。你說是不是?」

「可是……」吉川一時無法措詞,頓了頓才說:

「做起來不容易是嗎?」

「可是要組成調查團,說來是容易……」

「要找到好的學者,當然不容易的,而調查工作很花餞。哪來的資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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