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箱

我最後一次的服刑期是八年,是在S監獄度過的。

雖然原本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那麼惡劣,但是不知是上面的人出於噁心,還是因為我有過十五次前科的經歷,當刑期最終被裁定的時候,我所想的去工廠勞作、住在多人間牢房的期待,卻全部落空了。在S監獄的審訊室里,我換上了紅色的囚衣,衣領上還印著我的編號。接著,我立刻就被送入了「東監九號房」。

S監獄的東監九號房,當然是個單間。我自己覺得,雖然自己是有過十五次的前科的慣犯,但我不過是個扒手專業戶罷了,就算放入多人間、讓我去工廠勞改,也應該沒有什麼危險。現在把我投入單人間,還不讓我去工廠,這一點實在是讓我憤憤不平。我不斷地在牢房裡大聲呼喊:「差爺、差爺!」一直執拗地想要表達我的不滿。可是這些看守們完全不理會我。

無可奈何之下,我在這間六尺四見方的牢房的板床上,鋪了一張席子。撿起分配給我的勞動任務材料,但是我深知,像我這樣前科累累的人,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在定量的一個鐘頭里,我根本完不成。即使是拚命地干,這麼大的工作量,我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特別是有規定,對於多次的累犯,白日的工作是不予報酬的。

就這樣,我變得更加自暴自棄,就連那些原材料,也扔在了一邊。我一下子橫躺在了板床上。就在這時候,那天當班的一名綽號「肥舌」的看守閃了過來。

「喂!一百一十號。不準躺著,好好勞動!」

我甚至已經如此地自暴自棄了。我躺在席子上面,回首咒罵道:「你說什麼,叫我認真做?要想讓我認真地做,就好好地對待我,讓我能認真做!把我放入單人間,還不讓我去工廠,這是怎麼回事?你快去和看守長說,只要一百一十號,沒有受到正常的待遇,他就不會老實服刑!」

「不準任性!你小子不怕懲罰嗎?」

「什麼?懲罰、懲罰是什麼?關禁閉,還是穿勒得死人的緊身衣?有什麼都放馬過來,大爺不怕你們這些。」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自己真是下狠心,說了不少恣意妄為的狠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宣布減少飯量五天。

如果沒有真的吃過監獄裡的飯菜,是絕對不可能感受到,這種懲罰的痛苦。剛開始時,自己只是覺得,身體有些疲倦的疼痛感。然後就是晚上漸漸被噩夢所侵襲,怎樣也無法入睡。接著大概從第三天開始,身體連痛感也消失了。

我第十六次服刑的第一天,就這樣度過了。接下來的日子,我當然不會老實地度過。於是各種懲罰也就接踵而至。

但我並不想在這裡,訴說我受到的那些懲罰。我只想訴說並懺悔,在這八年的刑期中,自己所做過的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情。

因為這件事情,是發生在我在S監獄的執勤時候,所以,已經是相當久遠的故事了。

當時在S監獄的東監九號房的那個單間里,住著一名男囚犯,一百一十號的久山秀吉。這個犯人是個慣偷,異名「隼之秀」,是個有著十四、五次前科的傢伙。他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是個頑固的男人。

同事當中有位桃木先生,這個桃木先生,曾被人起了個綽號「毒舌」。在同僚之間,可以說是一個十分粗暴的人。犯人們無一不懼怕他。但就是這樣,他也沒辦法處理這個「隼之秀」。大部分的人只要被懲罰減食七天,或是穿上緊身衣三十分鐘,不管是多麼殘暴、多麼沒有人性,都會乖乖地就範,變得聽話起來。但是只有這個隼之秀,卻是個可怕的傢伙,不管怎樣懲罰他,他都是不服軟。他聲稱只要一天不把自己調入多人間,或是送入工廠去勞動,不管接受怎樣的懲罰,他都會讓看守永無安寧之日。但是,雖然他這麼聲稱,我們當然不能就此聽了他的話。

因為我個性比較溫和,所以,每次換班執勤,輪到我的時候,都會對他進行一番循循善誘的教導。但是完全沒有作用。身為教務主任的教導員,也對他進行了勸誘,但還是完全沒有作用。他完全是個不可合作的石頭塊兒。後來這個「隼之秀」,漸漸地不再被人叫做一百一十號,而是開始稱呼起他的本名秀。囚犯也不再被稱呼其編號,而叫本名了。

就這樣,這個「隼之秀」在服刑的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內,接二連三地受到了處罰,是個誰也管制不了的滾刀肉。照這樣下去,秀最終可能就會命喪監獄之內,於是我試著去勸了秀,可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執拗地繼續作惡。

但是在這之後的一年半剛過的時候,秀的態度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變得十分聽話起來。由於《刑事被告人服役規定》中有嚴格的條款,即使犯人們再怎樣聽話,也很難做到不觸犯其中的條規。但是,忽然轉變的秀,即使是按照這個服役規定來看,也幾乎是沒有犯過任何過錯,變成一個十分柔順的犯人。當時秀一心編織著和服用的繩子,他的成績也是越來越高。眼瞅著他的編繩成績,無論從量還是製品的成績來說,都排在了監獄裡的第一名。這完全是一個令人震驚的轉變。

我伸手指著貼在木板牆上的「課程檢査表」上的「獎金」一欄說:「這個月末,大概能寫上一日元五十錢吧!你幹得很不錯啊!」

「隼之秀」沖我呵呵一笑,低下頭去說了聲「謝謝」。

他不僅僅是超額完成任務量。因為他一直以來聽話的表現,當然給他授予了三等獎勵。作為編織工,他的伙食量也從每頓十六勺,增加到了十八勺。每五日一次的洗澡,也增加成了兩次。獎金也漲了五分錢。

桃木君他們幾個都說,這大概是對秀的懲罰起了作用吧。可是我卻不認為,秀如此突然間的轉變,是因為懲罰時受的痛苦。如果要真是因為受苦,他才變得聽話,那麼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應該變得老實才對。在一年半以後,忽然變得老實,只能叫人生疑。

相比那個原因,我更加懷疑,能給秀如此強烈的動機的,是進入秀隔壁單間十號房的二二二號。果不其然,我的推測並沒有錯。

就在單衣要換成棉衣的時候。一日下午二時左右,迄今為止,一直空著的左邊十號牢房裡,突然收進來了一個新犯人,對於監獄中的犯人來說,能看見一個新人的到來,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髙興的事情。

不說監獄的監獄長,就連看守們也換人了,犯人們也是滿心期待地等候著。更何況是和我一牆之隔的鄰屋,要來新主人了,我的好奇心更是被激發起來了,於是我對當看守的「福助」(看守田中的綽號)問道:「隔壁來的是個新人嗎?」

他答道:「嗯,是個初犯。罪名是搶劫傷人。」

聽說犯的是搶劫傷人罪,我感到有些失望。但還是心急地等著明早放風時間的到來。到了放風時間,如果能看見他的話,小心防著看守,就能夠和他說上話。

第二天一早,吃完當值犯人們做好的早飯,終於到了出外活動的時間。我走出牢房的時候,其他單間的十一名犯人,已經被看守押著,在走廊站成了一排。每個人之間隔著三、四尺的距離,在我站到第十二個的位置處時,看守就下令,讓我們走了出去。

正想著那名新人在哪兒,我一瞥,看見站在我前面四個人的位置處,有一個脖子白皙、長相清瘦的男子,他光著腳走在廊道上,走到庭院後,終於看清了那男子的長相,皮膚細嫩,細長的眉毛下面,長著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睛,就好像是包含了露珠一樣,微微濕潤著,挺拔的鼻子好像被雕刻出來似的。這容貌深深地吸引了我。這種修辭可能有些過時,但是,他那紅潤的嘴唇,就好像是牡丹花一樣。看到他那張嘴唇的剎那,我不由得開始發抖起來。

自這之後的二十分鐘活動時間裡,還有列隊返回房間里的時候,我一直都好像處於夢中一樣,完全沒有辦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

雖然我己經了解到,那男子犯的是搶劫傷人罪,但是,我完全沒有覺得,有任何稀奇的地方。如果是平常人,一談到強盜殺人犯,聯想到的多是鬼熊般殘暴的人,可是像我這樣,多次「進宮」的犯人,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性情溫和的搶劫犯。

就是那一日,我在獄中,就彷彿是重生一般,我開始變得老實起來。為什麼在遇到那名男子之後,我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就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當時自己的心境。自己一個人,在牢房裡工作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隔壁一邊住著的,是那個有著美麗的唇的男子,我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甚至連大聲也不敢出一下。不僅僅是大聲,就連咳嗽一聲也不敢。

就在這期間,我了解到隔壁的二二二號,也正在做著照例的工作。他的食物供應量,只有最低的十二勺,雖說只有二十四、五歲,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所忍受的那種飢餓感。終於,他那美麗的嘴唇,也變得黑黢黢的。每當想到這兒,我就坐不住了。

我拚命地完成定量的勞動,並且努力想要完成更多。說實話,我就是想讓二二二號能夠填飽肚子,還想哪怕僅有一天,也要保護好他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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