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驚濤駭浪

到了半夜,大霧越來越濃,「火龍王」彷彿在天上雲端飄渺航行。所有探照燈一齊照射,也只能朦朦朧朧地看見一些水光波影。

敖少賢雖然飽歷風浪,熟悉大澤,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濃霧,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

若在翡翠澤航行,他閉起眼睛也可指揮若定,但眼下翡翠城失陷,航線已改,這片陌生水域里暗礁分布幾何,實是所知寥寥,為安全起見,惟有下令緩速前行。

但此刻最令他擔心的,卻不是暗礁險灘,而是叛黨。

逢蒙一箭射殺蛇尾蝠龍獸,行蹤暴露,共工八大股必會聞風而至。一旦被叛軍追擊圍堵,惡戰難免。屆時「火龍王」號能否從群凶夾擊中突圍而出,將公主一行安全送抵九蟒城呢?

想到此處,敖少賢的心頭不由湧起陣陣寒意。部署既定,剛從角樓下來,便有衛士來報,說箭神公急令召他前往。他心裡微微一凜,快步往逢蒙艙房走去。

船上歡聲笑語,依舊沉浸在殲滅凶獸、死裡逃生的喜悅之中。

到了逢蒙艙房外,卻見人頭聳動,近百人前擁後擠,將艙門圍得水泄不通,任季武、商陽如何叱呵驅趕,也始終涎臉堆笑,諛辭如潮,蚊蠅似的集結不散。

敖少賢微微一笑,心下雪亮。這些商賈都是善於投機的精明之輩,既知當今大荒最受恩寵的陶唐侯、尹祁公主與當朝四大權臣之一的兵相箭神公在此,豈能不乘機結識奉承一番?

當下擠過人群,高聲道:「敖少賢奉召拜見箭神公。」

季武、商陽聞聲鬆了口氣,呵斥驅開眾人,護著他進入艙房,立即轉身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敖公子,你總算來啦。」剛一進門,便聽見公主那清柔婉轉的聲音。

敖少賢恭聲道:「敖某來遲,公主見……」甫一抬頭,心神大震,剩下一個「諒」字竟如噎堵咽喉,說不出來。一時間怔然木立,腦中轟然回蕩:「原來她竟是這般美貌!」

尹祁公主一襲白衣,翩翩而立。肌膚勝雪,姿容如畫,明眸清澈如秋水,顧盼流輝,宛如冰梅雪蓮,清麗不可逼視。見他失魂落魄,灼灼凝視自己,雙靨暈紅流轉,低聲道:「你請坐罷。」

敖少賢霍然醒覺,臉上燒燙,定神道:「多謝公主。」欠身在海狸皮凳上坐下。

目光四掃,這才瞧見斜對面白虎皮長椅上斜躺著一個白衣少年,俊秀絕倫,長得與公主極為相似,想必就是變回原貌的放勛。他正饒有興味地瞟著自己,若有所思。

屋角爐火熊熊,其上架著一個黃銅藥罐,怪味蒸騰。逢蒙也已換回原貌,盤坐在藥罐旁邊的軟墊上,閉目調息,頭頂白汽繚繞。

巫尹念念有辭,雙手飛舞,將數十根銀針扎在逢蒙的周身要穴上,為其舒經活脈。

敖少賢心下一凜,已明所以,但只裝不知,恭恭敬敬地道:「神公召見在下,不知有何指示?」

逢蒙睜開眼,凝視他半晌,徐徐道:「關於那共工復活,九獸咆哮的妖讖,熾龍侯有何看法?」

敖少賢坦然道:「在下以為這不過是共工叛黨蠱惑人心,借屍還魂的詭計。」

「是么?」尹祁公主花容微動,凝視著他訝然道,「即使敖公子親眼看見了蛇尾蝠龍,依然這麼認為么?」

「不錯。」敖少賢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這蛇尾蝠龍當真是從九蟒澤底逃出來的,也不等於共工復活。倘若共工當真活轉,叛軍勢必早已大張旗鼓,劫掠天下,何必藏匿在這雲里霧中,依靠一隻凶獸故弄玄虛?」

逢蒙動容道:「好一個『故弄玄虛』。熾龍侯真可謂一針見血,直指要害。只可惜天下人都被叛黨的奸謀蒙蔽了雙眼,有閣下這般慧眼的少之又少。」

灰眉一挑,道:「熾龍侯常年往返大澤,應當對雲夢澤水勢地理、共工八股叛軍的分布狀況了解得不少了?」

敖少賢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會岔話至此,但仍據實道:「略知一二。大澤兇險莫測,有許多地方在下並未去過。共工八股黨雖然各有屬地,但行蹤不定,變化無形,也不好估測。」

逢蒙點了點頭,又沉吟道:「老朽聽說熾龍侯的先祖是鎮海王六侯爺?」

見他欲言又止,突然又岔到另外一個話題,敖少賢心底更加奇怪,點頭道:「鎮海公正是在下太曾祖。」

逢蒙道:「鎮海王風流倜儻,忠義雙全,實是兩百年來荒外第一英雄。想當年在東海之上,以四千殘軍死戰水妖三大艦隊,斷桅沉舟,擊顱吹骨,殺得妖軍一蹶不振,風姿絕世,讓人高山仰止,千秋傳誦……」

敖少賢越聽越是詫異,逢蒙素來沉默寡言,口不臧否人物,今日在痛斥了他一番之後,忽然又破天荒對自己及先祖大加讚譽,其必有由。

忽然靈光一閃,已明其意,掃了公主一眼,熱血上涌,起身正容道:「箭神公請放心,敖某必定誓死護衛殿下、公主周全,寧可『斷桅沉舟,擊顱吹骨』,也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損辱我先祖忠義之名。」

眾人聞言無不動容。逢蒙眯起雙眼,臉上泛起一絲難得的笑意,點了點頭道:「敖家兒郎,忠義無雙,老朽自然放心。只是……」

沉吟片刻,又道:「眼下『火龍王』號已成眾矢之的,倘若叛軍聞風追來,熾龍侯以為我們有幾分勝算?」

這個問題敖少賢早已想過多遍,聽他問及,不假思索道:「共工八股流亡大澤數十年,對於雲夢澤的熟悉只怕更在我之上。這些年賊軍掠奪了許多艦船,勢力大張,其中至少有三艘『女媧』級戰艦與『火龍王』旗鼓相當。寡眾懸殊,倘若當真鑫戰起來,幾無勝算,至多兩敗俱傷。」

眾人面色微變,放勛笑道:「熾龍侯,你即說『幾無勝算』,怎麼先前又敢拍著胸膛保證『絕不讓賊軍傷殿下、公主分毫』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么?」

敖少賢微笑道:「殿下,在下只說沒有勝算,可沒說不能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尹祁公主眼睛一亮,道,「敖公子有何脫身妙計?」

被她那澄澈的妙目一掃,敖少賢的心中登時又劇跳起來,微微一笑道:「豈敢稱妙計,只是多虧了巧倕的妙手而已。巧倕造此船時,用多餘的扶桑木料造了一艘潛水艇,藏在船底。船艇外身塗滿『西海逆光鱗』,潛入水底時便如隱形不見,因而又稱『無影潛龍艇』……」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喜,有了這隱形潛水艇,就算被賊軍團團圍困,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千里之外了。

敖少賢續道:「……倘若賊軍追來,敖某必率東海兒郎誓死相戰,將賊軍吸引開來。箭神公則可護著殿下、公主,乘坐潛龍艦悄然從船底離開……」

逢蒙搖了搖頭,道:「熾龍侯,雲夢澤迷霧茫茫,風波險惡,亂黨賊軍又神出鬼沒。若沒有你引路護衛,我們就算突出賊軍包圍,也到不了九蟒澤。」

敖少賢道:「神公請放心。在下自會挑選幾個極為熟悉大澤情勢的弟兄,與你們一道同行。」

逢蒙淡淡道:「熾龍侯,不是老朽不信任你的手下,只是老朽此行責任重大,關係帝國存亡,不敢有一絲懈怠。如今多事之秋,人心叵測,賊軍的借屍還魂之計又大收奇效,而今滿船之中堅信共工已死的,只有你我數人。你是忠義之後,智勇雙全,對大澤更是了如指掌,是不二人選。換了其他人引路,焉知他會不會心生異變?」

敖少賢此刻才明白他迂迴許久的用意,起身一揖,正容道:「多謝神公信任。只是敖某是『火龍王』的船主,當與此船上六百東海男兒生死與共。船在人在,船亡人亡,豈敢獨自逃生,棄滿船弟兄、乘客於不顧?情義難容,恕敖某無法從命。」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大義凜然,尹祁公主芳心一震,放勛更是忍不住鼓掌笑道:「好一個生死與共!難怪熾龍侯的『火龍王』能縱橫湖海,難逢敵手。」

逢蒙凝視著敖少賢,瞳孔漸漸收縮,淡然道:「熾龍侯此言差矣。世間原本少有兩全之事,只能從大義而舍小節。一艘船上不過千人性命,而國難一生,便是萬劫不復,生靈塗炭。取捨得失,一目了然。」

敖少賢沉吟不語。這些道理他心裡何嘗不知?但要他決然放棄與自己同生共死十餘載的好兄弟,卻是萬萬不能。

「熾龍侯,老朽知你重情講義,不肯獨善其身。但是,閣下大可不必擔心『火龍王』安危。」逢蒙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思,挑眉道,「此行伊始,陛下擔心驚動諸侯與大澤叛軍,橫生枝節,因此只讓老朽帶了百名精兵秘密出京。但誠如你所言,天下既然已經盡知此事,我們又何必藏頭塞尾,掩耳盜鈴?老朽射殺蛇尾蝠龍,自暴行蹤,也是為了引來諸侯三十六堡的援兵。」

眾人「啊」地一聲,豁然醒悟。

高辛36年,為了遏止叛黨的擴張氣勢,帝嚳責令白象、炎蛇、赤虎、青鷹、玄牛、金猴、黃熊七國諸侯集結精銳,在大澤沿岸設立三十六個要塞,圍合聯防,稱為「雲夢澤三十六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