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劇場 奈落

嵐朝次這個演員的名字,到現在或許還有人牢記著吧!

他活躍的時間不長,僅數年而已,而且,不屬於任何劇團,是一位自由演員。雖然說他通常是在東京附近的舞台表演,但是大都以溫泉地區為表演中心,一個月加入一座,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人影二、三個月;不意之間,他又加入別的劇團,站在舞台上表演。

旅行戲劇、旅行演員這個稱呼最近改為大眾演劇,聽起來比較冠冕堂皇,但是,和我關係密不可分的,仍然是旅行、旅行演員。

嵐朝次突然消失了!

旅行戲劇的歌舞伎劇是每天更換的,一個月演出三十天,每天各演前狂言和切狂言兩出,全部的戲碼都不一樣。如果是早就很熟悉的東西,不必練習就可以站到舞台表演了;如果是團員們不熟的新作,前一天散場之後,先排演練習一下,第二天就可以上場了。團長口頭上簡單地將台詞、身段說明一下,團員們就將劇情概要記在腦海里,一個劇團通常都有三百出以上的戲,但是有很多戲碼不同、劇情卻重複的戲。

一個月要演出六十齣不同的戲,這看起來的確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但是這些戲通常又各分為好幾個類型。故事大綱很單純,只要看了起頭,後來的發展、結束都會在預期中進行。只要舞台上有受歡迎的演員,不管劇情合不合理,觀眾都會看得如痴如狂。

「嵐朝次」到底是不是受歡迎的演員,是不必多說的,只要看看他每次演出所收的禮賞就知道了!他所收的賞金金額通常都僅次於團長和該團的花旦。

不論任何角色他都演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歡扮演花旦,他自己說個子太高了,不適合,周圍的人卻都認為他演得很好。

他也經常說不喜歡當演員,力雙討厭化妝,但是,雖然嘴裡這麼說,一旦站到舞合上去,他的表演總是令觀眾看得屏氣凝神。

突然間消失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下雨天!路上不好走,有勞各位前來菖蒲座看戲,真是萬分感激!

敬請稍待!第一部前狂言、第二部歌謠秀剛剛結束,請稍待一會兒,第三部切狂言「亂舞阿七與貞三」馬上開始,敬請不吝批評指教,精採的地方也請各位給我們掌聲鼓勵!開幕之前,會報告主要上場人物和扮演演員……。

站在舞台旁,像是敲響鐵片般的聲音在念著旁白,我聽起來卻像一陣刺耳的噪音。

歡迎光臨!我低聲嘟嚷著。

毫無人氣的觀眾台隱隱傳來一陣陣的瘴氣,窗子和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規定是容納五百人,但是如果擠一點兒的話,一、二樓合起來共可以容下七百位觀眾。看台上的榻榻米經過一陣踩踏之後,散出了濕氣和發霉的味道。

舞台的地板卻是依然堅固如昔,絲毫不受到腐蝕,只要將覆蓋在表面上的塵埃撣掉,立刻就可以使用了。旋轉舞台的轉盤,和切穴的蓋子,也毫無間隙的嵌著,看不見任何歲月風化過的痕迹。

雖然說也有盛衰的現象,伹是劇場的建築卻永遠不會有壽命終結的情形。人六十古來稀,六十歲的人已經算老年了,但是木造的建築則不一樣,難免會發生蟲蛀的現象,可是,只要不去拆除它,建好的房子永遠屹立在那裡。

建築物雖然永遠屹立著,但是劇場真正的生命——觀眾卻漸漸地在消失中。

從前在看台上,成群的觀眾隨著演員的表演,哭、笑,戲迷們有出賣自己身體換取金錢來獻給自己喜愛的演員的妓女,還有終日工作在不見天日之處的礦工,如令卻全都消失了。

因為他們而使得劇場變得活生生、華麗耀眼的情景,我是一無所知的,自我懂事以來,礦坑就關閉了,當地的人都認為與其辛苦地跑到缺乏冷氣空調設備的劇場來看戲,不如坐在電視機前面,蹺起二郎腿,輕輕鬆鬆地欣賞節目來得舒服了。

我的手指勾住切穴蓋子上面小小的握把,用力地把蓋子掀起來。除了這裡,這個奈落之外,我不認為其餘的地方可以找到朝次。攀住梯子,呼吸著蘊含潮濕泥土味的空氣,我緩緩地往下爬。

「等一等!」果然不出所料,傳來一個聲音。

我是菖蒲座小劇場老闆的兒子,朝次是劇場服務生的私生子,我們都是在小劇場里一起遊盪,一起長大的。

奈落是被禁止進入的地方,尤其是舞台上有戲劇在演出的時候,更是嚴禁鑽入裡面。在電燈泡微弱的燈光所照射到的這一片微暗地方,是演員們的戰場。

迅速變換角色的演員一邊脫衣服,一邊在奈落里忙碌地賓士。半裸的男人們數著節拍,推動舞台的轉盤,四個體格健壯的大男人推得汗流浹背,如果他們的身後站著一個小孩子的話,說不定被踩死了都沒察覺呢!

因為受到大人們的禁止,所以這個地方就更加的好玩了,尤其是我,一直非常喜歡奈落。

奈落里蘊含著微微的不安,和令人不愉快的感覺,但是,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待在裡面,久了自然就不會害怕。如果沒有人發現我待在裡面,就把蓋子蓋上,上面再放上什麼重物的話,以我一個小孩子的力氣是無法將蓋子掀開的,所以只好像被幽禁在地牢里一樣,被關在地下的奈落了。即使再喜歡的地方,也要確定有通路,才能讓人安心,所以,如果不確定有安全逃出的通道,我是不會輕易地踏進這裡的。

即使受到大人們的叱責、打罵,我和朝次仍雙會偷偷地跑進奈落里。

大概是在五歲的那一年吧!我和朝次在這裡目擊了一個男人被殺。

大正初期建立的菖蒲座,到現在——昭和三十年初,所有舞台設備的操作都需要仰賴人力。

奈落里沿著四周的牆壁,並列著支撐舞台的柱子,柱子和柱子是交叉地搭建起來的,花道下的通路像洞窟的支道一般向前延伸,中央直立著轉盤的軸棒。從軸棒突出的八根車軸狀梁木的前端,是垂直往下的力棒,年輕的壯漢就抱住力棒,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著轉盤。因為轉盤的邊緣還有輪軸,如果上面的裝飾品少的話,四、五個人就可以把它推動了。四周牆壁是紅磚瓦堆砌而成的,地面上露出的部分是水泥造的,交接地方的磚瓦部分,大約突出十五公分左右。當年輕人在這裡氣喘如牛地推動轉盤時,我和朝次便背靠著牆壁,坐在突出的紅磚上,雙腳夠不到地面地垂著晃來晃去,眺望他們工作時的情景。

冬天,奈落里的冷氣像水般地沁入人的身體;夏天,年輕工人們脫掉上衣,在微弱的燈泡照射之下,每一個人身上的汗珠都發出了晶瑩的亮光。

暗黃色的微弱燈光,是無法照遍奈落里的每一個角落的,當年輕的工人們握住了力棒,開始推動轉盤的時候,黑暗中突然湧出一個佝僂狀的陰影,一個男人好像從黑暗中誕生似的飛了出來,碰撞到一位年輕工人的身體。

我幾乎是沒有見到血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時我想到的只是:這個人妨礙了推動轉盤的工作,等一下一定會遭到工人們嚴厲的斥責。

男人被年輕工人壓在下面。轉動中的轉盤突然停止轉動了,舞台上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年輕工人們怠工的情形在當時是經常發生的,劇場給他們的薪水微乎其微,每月更換一次,或半個月更換一次的旅行劇團團長給他們的禮金,才是真正的收入。如果禮金的金額比想像中少的話,他們工作起來就會心不甘情不願,故意弄錯該轉動轉盤的時間,在切穴里上上下下,搖晃著梯子,做出一些令人不高興的舉動。只要他們稍微動一下手腳,演員在舞台上就會出大紕漏,所以團長隨時都得準備幾個紅包在身上,看見情形不對,立刻得填補禮金。

這時候從切穴往下窺看的演員,原也以為是工人們又偷懶了,知道事情不對勁之後,立刻回到舞台上,為了不要讓觀眾知道事件發生而帶來騷動,舞台上的表演一定要繼續下去。

劇場的主人——我的父親、劇場的職員,以及劇團里沒有分配到工作的人,紛紛湧進切穴里,協議著事情該如何處理,在一旁的年輕工人們再度抱起力棒,開始轉動轉盤。為了不要將消息傳到外面去,每一個人講話時都是輕聲細語的。不久下來了幾位警察,因為通往奈落的切穴在舞台的旁側,在這裡出入是不會被看台上的觀眾看見的;但是,不穩定的氣氛在劇場中飄蕩著,再加上演員們知道有事情發生,表現出浮躁的心情,後來聽見觀眾批評這是一次極差勁的演出。

迅速將兇器刀子撿起,並且藏起來的人是我,我非常珍愛這把刀子。兇器被小孩子撿去了,這件事情沒有人發現。

事後我偷偷地將它拿出來看,白木的刀柄上貓滿了鮮血,看起來像極了留在臉上的小黑痣。

事件發生後,我仍然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到奈落里玩耍。

觀賞舞台上的表演,對我而言是和在奈落里同樣喜歡的事情。和朝次兩個人將看過的戲記得的部分學著大人的模樣,演了起來,並不限於只在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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