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劇場 花之刃

在一大片的血泊中,仰卧著一個人。

那個人是在記憶里年幼的自己。

他實在很想對這位眼神安詳、五十來歲婦人模樣的家庭法院調停委員這麼說,但是,無論如何卻總是開不了口。

這是夢和現實的體驗混淆在一起了!他這麼告訴自己無數次。能夠俯瞰自己倒在地上的姿勢,除非在夢中,否則是辦不到的;而且,他的身上流著大量的血,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傷口。

如果他再對別人說:後來,一位長著巨大翅膀,怪鳥般的男人從天空中俯衝而下,把他給攫走了。

不論是誰聽了這段話,都會一口咬定這是孩童時代所做的噩夢。年幼的小孩子往往無法區別夢中所看見的東西和事實。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夢。

在他的記憶之中,還有一位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身影,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刀直直地插入腰間,繩索般的腸子都流出來了,連雙手都沾滿了血,但是他的父親除了腹側有一個疤痕之外,沒有任何傷口,腹側一道大約三公分左右縫合的疤痕,據父親說是盲腸手術後所留下來的。

「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發現呢?已經過十五年了,調查起來很困難!」

「我以為沒有必要!」

他簡短地回答。

「沒申報出生並不是你的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沒有戶籍的呢?」

「辦理中學入學手續的時候,父親在我小學五年鈒的時候就死了,母親……從我懂事以來就不曾再見到過她了……所以那時不得不自己去辦手續。」

「小學入學的時候呢?如果沒有戶籍的話,也不會收到就學通知吧!」

「那時候爸爸發現我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了,就把我帶到他演出中的當地小學!我想他大概向學校當局說明沒有申報出生,所以沒有戶籍的事吧!因為我是演員的小孩,每半個月或一個月就必須轉學,隨著劇團四處旅行,學校當局也不會太為難我們。因為我當時年紀還小,詳細情形也不太清楚。」

「你父親為什麼沒有在你出生的時候立刻申報呢?」

「簡單地說是他認為不重要!而且父親要到四處巡迴演出,沒有辦法在我一生下來,就立刻到區公所去辦手續,一天天過去,他怕已經拖了那麼久,再去辦會挨罵,而且,他大概也認為這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吧!父親的想法我也不太清楚!」

「出生地呢?」

「不知道!」

大概是在四國的……反正是南部的地方!父親所加入的劇團都是在四國一帶巡迴演出的。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他記得從未見過雪。所看見的都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不論秋天,或冬天,所見的都是春天的景色。

雖然一再地轉學,卻從來沒有被欺負的經驗,而且總是一到了某地之後,立刻就受到許多人的歡迎。在電視尚未普及的時代,旅行劇團可以給當地的居民帶來無限的歡樂。他是一個大膽而淘氣的小孩,成天和大人們混在一起,所以擁有同年齡的孩子們所不知道的知識。而且,晚上還化上漂亮的妝,穿上戲服及頭套,在舞台上跳舞,女孩子們都視他為明星。幼時在沒有輕視兒童演員的地方四處遊歷,可以說是一件相當幸運的事。不過,父親酗酒所帶來的不幸,郄遠遠地超過他所有的幸運的總量。

「轉學的時候,老師給我一份在學證明書般的文件,上面蓋滿了章,像筆記本似的串成一冊,叫我拿到入學的學校,請他們蓋一個章。所以,就沒有人知道我沒有戶籍這件事了。」

「到了中學之後,馬上就知道了嗎?」

「嗯!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你是怎麼上中學的?」

「後來我就沒有繼續上學了!但是,所有的書我都看過了!因為字我一看就記得了,只是寫起來比較困難。」

「如果是明治或大正時代那還比較沒話說,但是,三十五歲應該是戰後才出生的,所以你說沒有戶籍……這樣的案子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的呢!」

調停委員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氣質高尚的良家婦女,他想大概是一位大小姐吧……像千津一樣!

「區公所的戶籍人員告訴我,只要在這裡開一張出生證明書,和戶籍登記申請書,然後一起拿到區公所,就可以立一個新的戶籍了。」

「話是這麼說沒有錯,但是,我不能只憑你這番話,就給你出生證明書,你是誰的小孩、生於何時、何地、真的是你本人嗎?你必須提出確實的證明,否則我無法給你出生證明。」

「如果我知道的話,老早就去辦了。」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父親的本名是矢川總五郎,在舞台上的藝名是市川千丸,我知道的就只有這麼一點點而已。」

「母親的名字呢?」

「不知道!父親沒有告訴我!」

「有沒有其它的兄弟,或者伯父伯母呢?」

「沒有!我知道父親在別的地方還有親戚,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那麼你……」

「天涯孤雛!」他開玩笑似的說。

聽他這麼一說,大多數的女人們都會以一種混合著感傷的表情看著他。

「父親的故鄉呢?」

「因為他滿口的關西腔,大概是西部人吧!可是,不管原來生在那裡,只要長年住在西部的話,自然就會說一口西部的話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父親的祖籍了?」

「不知道!」

他十二歲發現自己沒有戶籍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所能做到的只是想儘可能知道父親的故鄉,至少找到父親的本籍地。可是連一點線索都沒有,找了三、四年,也只是徒勞無功,當時他恨極了夂母。他曾經偷偷哭泣,認為自己是被人遺棄的小孩;後來他下定決心不要戶籍,即使不知道父親的身分和自己的根也無所謂,因為人只能活在現在,過去的事如果能夠忘記的話,就全部忘記吧!會下如此的決心,是因為當時一位深愛著他的女人對他說,她是一個沒有子宮的人。抱著她全裸的軀體時,從肚腰開始有一條直線,是一道淡紅色的傷痕。他問這是不是剖腹生產所留下的,對方就將因為惡性腫瘤,將子宮全部取出的經過述說一遍。而且對他說,最好是忘掉吧!像你這樣的人,與其有回憶,不如什麼都忘掉,這樣會活得更愉快。

「聽你這麼一說,連我也不想查了,如果你可以再提出一點點線索的話,我還能夠調查一下真假,不過我負責的地區太小了,也許查不出來也說不定!為什麼你突然想要申請戶籍……」調停委員微笑地說:「要結婚了嗎?」

他的視線落在登記的文件上。

「矢川將吉先生,現在還在演戲吧!大眾戲劇……,藝名呢?」

他想說皋月野,但是臨出口前又改為:

「太刀川菖次!」

皋月野的姓是師父取的,那件事情對他而言是一個機會,——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個決定。

「請你最好能先查查出生地,查到了立刻來告訴我,那時候事情就好辦多了。」

離開了家庭法院,雖然正當梅雨期間,太陽光仍然很強,在強烈陽光照射之下,眼前一片昏暗,中央出現一片白芒芒的亮光,怪鳥般的男人一直注視著躺在血泊中的自己。

將吉被刺了!

手裡握著聽筒的千津,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在舞台上,刺殺他的是團長明石百代。

打電話來通知的是明石劇團打雜的三島由美。

七月十一日,是百代的兒子副團長明石空來,繼承姐夫皋野良太郎的姓,召開襲名團長大會的日子。

「已經用救護車載到劇場附近的J醫院急救了!」

「我馬上就去!」

煩躁得無法聽完詳細情形,她就開始準備妝扮了。

身體不停地動著,連自己都覺得很意外。因此,她什麼也無法思考得很完整,只能想到帶好錢包、拿好鑰匙這些毫無連貫的事情。突然間好想平躺在榻榻米上,但是她仍然穿了鞋子,打開了門。

迎頭好像碰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穿著格調高雅的襯衫、五十歲左右,沒見過的女人——眼前所看見的就只有這些。對不起!道過歉之後,她就小跑步地走出了公寓的大門。

「矢川將吉先生的同居人嗎?」

那女人的聲音從背後追問過來。

「嗯!是的!」她一邊跑,一邊回答。

「我是家庭法院的……」

「對不起!現在我很忙,以後……」

她頭也沒回,急急忙忙的跑下樓梯。在往車站去的途中,招了一輛計程車。

——將吉被明石百代刺殺了……。

在車椅上坐定了之後,她才慢慢地反芻電話中所傳來的消息。

將吉在舞台上被明石百代刺殺了。

不會有這麼可笑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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