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劇場 斗花之章

「喂!別再鬧彆扭了,放鬆心情好好談吧!」

「隨便談談就可以了,現在就開始說吧!」

電視因為要錄下「桔梗座」的最後一場戲,已經在舞台上架起了攝影機,準備拍下可以剪接成十五分鐘的錄像帶,安排在下午時段的綜藝節目中播出。

我靠在空井邊和花道牆壁的轉角上,電視台的人員誇張的描述桔梗座,這令我覺得反感,劇場倒閉我一點兒都不感傷,我不喜歡這個劇場。很想乾脆對他們說:「我根本不難過。」但是,話到舌尖,卻又吞了回去……,只是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因為劇場即將關閉,想親眼目睹劇場最後一次演出的人潮蜂擁而至。雖然訂於下午四時開場,五時開演,但是,天剛亮,就有人開始來排隊了。當地的報紙對桔梗座的閉館做了極大篇幅的報導,其標題為:「旅行劇團最後的城堡,即將在河岸消失了!」河岸一帶,原本有五十多家劇場,如今已經全部關閉了,演員們只好轉移地盤,到溫泉中心去繼續表演。「桔梗座」確實是旅行劇團最後的城堡,連從來沒聽過桔梗座名字的人,都對它抱持著好奇心。

劇場閉館的最後「告別演出」,是由若島雄司郎團長領導的若島劇團所擔任的,十五天來的演出,每天觀眾都多達八成以上,今天——五月三十一日是最後一天的演出。從九州島、大阪的各劇團團長,到東京的演員,都趕來了,大家都熱切地期待今天的特別演出。

上午十一時,離開場還有五個小時,劇場外的氣氛就已經萬分緊張了,幸好這是初夏,徐徐涼風緩和了等待行列中的焦躁不安。

我無力地靠在空井邊,有兩個男人朝我走來,在我身邊盤腿坐下,使我沒有任何迴避的餘地。

一位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一位是負責訪問工作的電視記者。

「我不喜歡接受訪問!」

「不要這麼說嘛!我們先討論一下訪問的內容。有關桔梗座的歷史,是以旁白的方式敘述出來的,所以秋子小姐,你只要將父親去世之後,兩年來幫助生病的母親維持這個劇場的辛勞,或者劇場關閉的感傷,率直地說出來就可以了。」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舞台劇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關閉劇場是遲早的事。」

我臉上毫無表情地說。

「大家都知道秋子小姐將悲歡和青春都獻給了這個劇場。」

突然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雖然我遇到美好的事物時往往都會起雞皮疙瘩,但是現在卻是不愉快時的生理反應。

「我不喜歡出現在電視上。」

「為什麼?」

兩個人好像事先商量好的,表情都一模一樣,或許他們認為只有罪犯才不喜歡上電視。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難道沒有理由嗎?」

「或者你有什麼難言之情呢?」

我不知該回答什麼。

為了打破沉默的氣氛,主持人只好轉移話題。

「這塊木板為什麼沒有再放回去呢?」

節目主持人用戀戀不捨的神情看著緊蓋內蓋的空井。

「別的切穴也是被堵死了吧!出入口一共有四個,舞台的兩側、休息室里,和這個井。我們很想到地下室去看看,那一個是可以打開的呢?」

因為蘭之助劇團的努力而使用的奈落,在他們的表演落幕之後再度關閉,已經又度過了十五年的時間了。雖然說關閉起來,但是並沒有將出口釘死,所以我偶爾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奈落里去。

母親已經告訴我今天有一位參加特別演出的演員要使用切穴。桔梗座的最後一出,也就是今天的告別演出,除了若島劇團之外,還有九州島的二位團長,大阪的團長、副團長各一人,再加上一位東京的自由演員,預定參加特別演出,這是幾天前若島劇團的若島雄司郎團長以長途電話緊急連絡的結果。九州島和大阪的團長都已經到了,從東京來的演員因為沒有時間參加排演,所以沒有參加戲劇的演出,只表演一段個人的舞蹈,因此他只要趕在最後的舞蹈秀開始之前抵達就來得及了,他已經在前天離開東京的小劇場,今天將搭飛機趕來。

希望使用切穴的,是一位叫敗立花知弘的自由演員,雖然西部的觀眾對他並不熟悉,但是在關東一帶,他卻是相當受歡迎。因為從前曾經在桔梗座的舞台上表演過,至今對這裡仍然非常懷念,所以自己提出要參加今天的演出的要求。

早上已經將切穴的蓋子打開,檢查過一遍了,但是,我不想將使用切穴這件事告訴電視台的人員,也叫服務生們不可以到處宣揚。這些與我毫無關聯的人最好別知道太多,否則最後發生事情時,我必須擔負更多的貴任。演員則不一樣,我的擔憂,也是演員們的擔憂。

「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才把它關閉起來。」

「我也曾經聽說過!是一件命案,兇手最後也自殺了。而且,演員進去裡面之後就突然失蹤了。這樣的事情好像還曾經發生過兩次呢!」

「人沒有理由會消失的。」我毫不客氣地說。

「一定是從什麼地方出去了,只不過沒有被人發現罷了。有一些無聊的人,為了讓事情變得更有趣,總愛隨便穿鑿附會。」

「但是,聽說人不見了,卻留下戲服,這是為什麼呢?」

「你說為什麼就是為什麼!」

「請你在節目上描述一下這件事情發生的經過。」

「我不上電視!」

「不要這樣固執嘛!第一次失蹤是發生在戰爭中吧?那應該是發生在秋子小姐出生之前;可是第二次你該知道吧!詳細情形如何呢?」負貴訪問的記者還是不死心。

「在奈落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我整理好長達頸部的頭髮,插嘴將他的話打斷。「你們為什麼不去訪問若島的團長呢?」

「當然要去啊!可是他現在正在排戲,大概不會有空吧!」

「看樣子好像不久就要休息了!」

「啊!那千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現在就走吧!」

主持人和採訪記者協商好了之後,拿起攝影機,走進舞台的緞質幕後。

配合座的名字,採用桔梗色的底,上面再用金、銀線縫製出群龍爭珠畫面的緞質布幕,這是祖父購得這個劇坊時,採礦暴發戶所贈送的。

兩側掛著整排紅白相間的燈籠,上面寫著若島劇團的字樣,一個字一個燈籠,成套的鼓樂器、擴音器,以及豎起來靠在牆上的電吉他,探訪記者隨意地敲打著鼓。

母親大概在後台吧!兩、三天前起,她就顯得精神特別抖擻,總是用比以往更尖銳、高亢的聲音來斥罵服務生們,有事沒事就跑到後台來瞧瞧,再跑回家裡去,而且總是開懷大笑;不認識的人看見了或許會以為她精神上有問題呢!

因為電視台的人員不在看台上,我打開了空井的蓋子,跨過井邊,扶住安裝在井裡的木梯。

從內側將井口蓋了起來,一邊走下梯子,心裡一邊想著,如果我從此不再出去,那麼奈落吃人的傳說就又增加一個了……。劇場不久就要拆掉了,於是我也被埋在奈落里,那可能是最後的傳說吧!

蓋子阻擋了從井口照射進來的陽光,垂掛在樑柱上的小燈泡也關著,所以只剩下從小換氣孔射進來的光線。但是我對這裡面的樣子太熟悉了,即使失明的話,我覺得也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面的樣子。

傳說在戰敗的前一年,有一位演員進入奈落之後就消失了,雖然沒有人將這件事詳細地對我說,但是我也了解事情大致的經過。所以,年幼的我心裡一直認為舞台的木板下,有一個無底深邃的漩渦。消失的這位演員是一個如同瀕臨滅種危機的稀有動物般的年輕男子,因為罹患肺疾,而躲過了兵役的召集。當時因為年輕男子幾乎都在戰場上,所以女士們看到他總是特別的偏愛,再加上他瘦弱的摸樣,更加地惹人愛憐。雖然害怕受到傳染,接近他、擁抱他的女士很少,但是卻經常有人送來蛋或糧食,替他補充營養,同一團里的其它演員也因此而受惠不少。如今五、六十來歲的女人之中,有很多人都非常珍惜這段回憶。在每天空襲不斷的日子裡,舞台劇可以說是最受歡迎的娛樂。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這位連演戲時都得經常躲起來咯血的演員竟然收到了召集令,於是就有人為他精心設計了一出極富傳奇性的消失劇,這是我後來詳細觀察之後所下的結論;但是小時候對消失的傳說毫不懷疑,只是有一點點害怕,總認為人是被奈落里的大漩渦所吸進去的。

十五年前,因為市川蘭之助的要求,打開了緊閉著的切穴時,我趴在父親的背上,吵著要他讓我下去看,父親只好背著我走下梯子,菊次看了立刻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點著電燈泡的奈落里,充斥著濕土的味道,和廁所的臭味,剎那間我所感覺到的就是幻滅。取代黑喑的大漩渦的竟是到處裂痕、斑駁。不堪的水泥地板。比旋轉舞台的圓形大三圈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