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7月工5日(星期一)

進入7月,京都連日酷暑。

大阪府堺市某小學發生的集體食物中毒,這一天被斷定是病原性大腸桿菌。一工57所造成。因為今後可能會陸續發現申領與。一衛57有關的住院給付金,作為保險公司,絕不可對此掉以輕心。

下午2時剛過,若槻邊抹汗邊踏進支社的門。他與伏見的營業所長一起走訪顧客,給人家賠禮道歉。這名顧客投訴外務職員不按時去收款,以致保險合同失效。

一踏人總務室,若槻便感覺到室內充斥著一種異樣的緊張感。

葛西和大迫外務次長圍在木谷內務次長桌旁,正低聲交談著。對這種氣氛一向敏感的女文員們不但沒有竊竊私語,反而比平時更努力地伏案工作。

「若槻主任,過來一下。」

葛西察覺若槻進門了,一臉嚴肅地向他招手。大追也惘然若失地望向這邊。若槻走近來,見內務次長桌上放著死亡保險金、高度殘疾保險金的申請文件。木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雙臂交叉在胸前,端坐不動。

「看這個。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

葛西聲音生硬地說。儘管他努力想擠出平日那種開朗的笑容,卻繃緊了臉。

若槻拿起文件。保險金的申領人是菰田幸子。

是她那個熟識的、很使勁但用力不當的簽名。蓋了一個可能是新刻制的粗俗的大印章,過多的印油粘在紙上,像滲了血。

難以名狀的不祥預感。申請表格的背面,用別針別著一份不可缺少的文件和郵送來的信封。應是剛剛寄到的吧。在醫院診斷書上,用藍鉛筆畫了一個簡圖,顯示受傷部位。

若槻看第一眼就怔住了。

「一般是——這麼做的吧?」

大迫小聲嘟噥道。若槻無法回答。

「不管怎樣,既然已提出申請,我們也不能不做出反應。去看一下吧。」

木谷說話時既沒看葛西也沒看若槻,他的視線依然落在桌面上。

「這次我去吧。」

葛西低聲說。

「不,這件事一開始就是我在做,讓我負責到底吧。」

若槻連忙表態。這回說什麼也不能依賴葛西了。

「這次特殊處理。就有勞二位走一趟。窗口工作請新人幫幫忙,不要緊的。」

木谷閉上雙眼,揉揉脖頸。

「我跟保險金課長說說。連設樂先生也會大吃一驚……」

「突然寄來申請文件,是這傢伙的慣用手段。問題是這些表格是何時被他弄到手的。我們直至收到郵件前還一無所知啊!」

佔了計程車后座大半邊的葛西低聲說。無處發泄的怒氣使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出發前我給太秦營業所打過電話,據說菰田幸子數日前來過,要去了有關的表格。」

「他們一聲不吭就給了?」

「據說是事務員給的,也沒有問原因,而且也不和這邊打聲招呼。真是不可思議。」

「菰田幸子來支社是在什麼時候?」

「上周的星期三。『事故』發生的第二天。」

葛西說完便陷入沉默。若槻也找不到話頭。因為平日不多乘計程車,隨著車子駛近醫院,緊張感便不斷增加。

以若槻的印象,菰田重德現住的西京區醫院,不在「道德冒險」醫院名單之中。向計程車司機打聽,說當地對這家醫院評價甚高,有好醫生和新設備。

因為診斷書上說,菰田重德受傷後立即用急救車運送來,所以自然不能選擇方便他自己行事的醫院了。

計程車從JR的桂站轉入山手方向時,看見了那所醫院。高度雖只有三層,佔地面積則比前次所見的山科的醫院大一倍以上。外牆的裝修還是全新的。

計程車進入了醫院前的迴旋處,停車場幾乎停滿車,看來出入的人真不少。

在近入口的問訊處打聽了菰田重德的病房,搭電梯上三層。亮晶晶的電梯讓人聯想到購物中心。葛西似乎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緊張,一再低聲咳著清嗓子。

來到病房前時,若槻產生一種走為上著的感覺。

他不想再跟他們打交道了。他真切地覺得,還是應該與那些遵從社會道德規範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正常的工作為好。

這次事件已從各個方面對若槻的生活投下了陰影。他有一種預感,若照此繼續與他們耗下去,可能會落到無法挽回的可怕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已無法抽身。看看名字牌,似乎是單人病房。葛西敲門。

「來了。」

應門的說話聲絕對是菰田幸子。

「打擾了。」葛西邊說邊推門人房。若槻跟隨其後。

「前不久,非常……」

葛西的開場白一下子打住。他低咳幾下,清清嗓子。若槻從他身後看見從床上支起半身的菰田重德。

重德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層膜似的混濁,連是否真的認出了若槻等人也無法確知。他的皮膚完全失去光澤,每天出現在支社時的那種油潤性已消失,給人萎頓的印象,完全感覺不到一絲生氣。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纏滿繃帶的手臂吸引住了。

雙臂均從肘部到手腕的中間處截斷了。

雖然看診斷書時已明白是這樣,但親眼目睹時,若槻還是受到了難以忍受的衝擊。

「唉,真不知說什麼好……總之,這樣的大事故,還是得挺住。這是一點心意。」

葛西遞上手中的點心盒,幸子高高興興地接了過去。

「大概的情況已經從診斷書上知道了,但我們還是想請您稍微詳細地介紹一下事故經過,好嗎?」

「他這人前不久才在工廠開切割機。上周二,說是機器不大正常。於是下班後。他就獨自留下檢修。可他獃獃的,一不留神就忘了固定刀具。然後不知怎的動了開關,就成了這副樣子。」

菰田幸子得意洋洋地做了「說明」。對重德的同情也好,對災難的怨憤也好,從她說話的口吻中都絲毫感覺不到。

「獨自加班的事,是上司有命令嗎?」

若槻一發問,幸子便一改神態,用粗魯的口氣喋喋不休起來。

「沒命令誰會留下來幹嘛。他這人擔心機器出問題,想檢查一下,責任心強吧。」

「那麼,是哪一位發現事故的呢?」

「是我呀。因為已經很晚了嘛,工廠里沒有別人了。」

「夫人為什麼會去工廠呢?」

「因為他沒回家,我就去看個究竟。那時剛好發生事故,再遲一點就危險了。你問這個幹啥?你一直左問右問的,又有什麼懷疑嗎?」

「不,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因為要向上司報告詳情而已。」

若槻避開幸子的鋒芒,悄悄觀察重德。重德自他們進門起就看著床上的某一點紋絲不動,彷彿一個蠟人。

他再次認識到,重德並非冷酷的殺人惡魔,僅僅是個意志欠缺者而已。

在成長中未得到親人撫愛的重德,應該很渴望成為他人父母的吧。而當這樣的人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不加懷疑就落人圈套了吧。

如果那是善良的人,就沒有問題了。偏偏這個心靈上有致命弱點的人,遭遇了最狠毒的對手。

若槻看著眼前這個可悲的男人。他是食餌。最初咬破手指,然後這一次連雙手也被吞噬掉……

「這個保險金,可以領吧?」

葛西顯然正拚命抑制著,不表露其厭惡感。

「……唔,賠償方面若沒有問題。作為高度殘疾保險金,我們將支付三千萬日元。」

人壽保險條款裡面,說明當投保人陷於所定的「高度殘疾保險狀態」時,所支付的保險金與死亡保險金同額。諸如「雙目永久性喪失視力」、「永久喪失語言及咀嚼機能」、「中樞神經系統、精神以及胸腹部臟器留下顯著殘疾,須終身護理者」等等。現在的情況顯然符合「兩上肢均失去手關節以上,或兩上肢的作用均永久性失去」的條款。

幸子點點頭,那種心滿意足的樣子叫人噁心。

「是嘛。的確該這樣,這人一輩子幹不了活了嘛。」

菰田幸子瞥一眼重德,那眼神彷彿在看一件已經用過了的物體。

若槻打了個寒戰。既已失去雙手,重德對幸子而言,只是一件缺乏利用價值的包袱。

這個男人早晚要被殺掉,這是近乎肯定的預感。

「這次嘛,就別像和也時那樣推三推四的,快點付吧。」

幸子邊說邊將目光轉向若槻。若槻真想縮成一團。他突然感到這個沒有表情的冷漠的中年婦女太可怕了。

床上傳來「啊啊……嗚嗚」的聲音。眾人吃了一驚,轉頭去看,迄今如雕像般紋絲不動的重德,像金魚般張著嘴一開一合。

「什麼事?你怎麼了?」

幸子將耳朵挨近重德的嘴。重德又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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