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雷溪

九雷溪是條不可思議的河流:山川險阻、壁立千仞處,它是條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驟然變寬時,它又會化做一條清流,靜靜地流淌。

01

九雷溪是條不可思議的河流。山川險阻壁立千仞處,它是條不折不扣的激流,然而待得流到平原之上,河面驟然變寬時,它又會化做一條清流靜靜流淌。這樣的變化,在九雷溪上不停地展現。中國福建省西北山區的群山環繞之中,散布著數量眾多的平原。

激流奔騰之處,河水湍急奔瀉的聲音便如同悶雷一般。而九雷溪這個名字,也正是因為整條河上有九處這樣的激流險峻之處而來。

由寧安出發前往仙營的路上,高見清治曾無數次地遠眺過這條九雷溪。原本沿著路旁靜靜流淌的河水突然轉到大山背後,變得再也看不到,只能聽到河水潺潺流過的聲音。過不多久,甚至就連這聲音也徹底消逝了。這是因為河水已經遠遠偏離了道路所致。然而就在眾人都快要忘卻了這條河的存在之時,清澈涼爽的水面又會忽然浮現於眼前。儘管九雷溪在展現身姿前,通常都會發出聲響提醒人們,但有時在水流較緩的地方,它也會悄無聲息地驟然出現。

激流澎湃與舒緩悠揚,在同一條河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它不停地改變著自己的身姿,迎接著各種各樣的環境。

眼中望著九雷溪不絕流淌的河水,高見聯想起既是抒情詩人同時又是革命家的史鐵峰。剛開始時是受東京的雜誌社之邀,他才動手把史鐵峰的隨想翻譯成了日語。後來,他又開始接連不斷地翻譯史鐵峰的文章。但此時的他,卻已經變成是在主動地進行翻譯,其中有些譯作已經找到了發表的機會,也有些譯作至今依然沉眠於箱底。

「馬上就要到仙營了。」司機高聲喊道。

九雷溪緩緩流過,但依然能夠聽到微微的水聲。

「能聽到水聲啊。」高見說道。

「因為河水在到仙營之前突然變窄。河裡的雷神,就是從那裡發出雷鳴聲的。」

說著,司機撥動了手裡的方向盤。

因為道路實在是太難走了,所以司機表現得很不開心。

此時正值1934年的春天。南京的國民政府對江西、福建的紅軍展開了第五次總攻。蔣介石把這次行動稱作是「算總賬」,投入了多達百萬人的大軍。此時,通過《塘沽協定》,國民政府已經與日本達成了妥協,北方的後顧之憂已然解除。

高見所乘的卡車,一路上幾乎都在不停地與士兵的隊列相遇,軍用車輛往來穿梭。在這處距離前線不遠的地方,甚至就連風景也帶上了一絲兵荒馬亂的氣息。行軍兵士的靴底和往來軍車的輪胎,捲起了漫天蒙蒙的沙塵。天空晴朗無垠,然而前方卻模糊一片,難以分辨。司機不住地咂舌。

沙塵所象徵的能量固然巨大,但是感覺卻又是那樣地空虛。儘管如此,它卻依舊是無可逃避的。

哪怕不過只是想讓歷史的齒輪稍作運轉,也需要消耗常人所難以想像的巨大能量。——這句話,曾在史鐵峰的某篇文章里出現過。

史鐵峰的論文向來觀點激進,總讓人感覺心中緊緊繃著根弦,而並沒有魯迅那種攤開大手包容一切的感覺。倘若與什麼論點相互碰撞的話,要麼會把對方徹底撞飛,要麼就是被對方給撞到一旁,完全就是一種絲毫不具包容力的、純粹的戰鬥性文章。

然而,如果不是正面相撞的論文,而是隨意寫下的雜文,其中又會蘊含著一種悠然不迫的風格和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感。除此之外,儘管算不上拿手,他也時常會寫下一些新詩和舊詩。他的詩中,有這樣一首名為《獻給蘭妹》的作品:

才似玄機俠骨涼,情如李娃合歡妝。冰肌幸得毫端點,惱殺史郎木石腸。

這位蘭妹究竟是何許人也?身為譯者,高見也曾展開過考證,最終發現此人似乎是史鐵峰的情人。而這首詩,也是一首半開玩笑地寫給自己情人的詩。

——你的才能有如玄機(唐朝女詩人魚玄機),且身有俠骨,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與此同時,你又像李娃(唐朝名妓)一樣,感情細膩,柔情萬種。雖然你白皙的肌膚就如冰一樣寒冷刺骨,但幸好筆尖之上沾著墨滴,就算是我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不禁為之惱煞。

以上便是這首詩的大意。

對於這第三句中的含意,就連高見也感到困惑不已。從字面上來看,這位名叫蘭妹的女性似乎膚色白皙,一眼看上去,應該是個冷若冰霜的美女。

然而在她潔白如璧的肌膚上,似乎有一處黑痣,挽救了全身上下的那種冷若冰霜的感覺——高見便是如此理解的。他甚至還想到,或許這位名叫蘭妹的美女對這塊如同白璧微瑕般的黑痣十分在意,所以詩中便安慰她說其實這樣反而更好。

總而言之,在這首輕鬆歡快的詩里,透露出了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史鐵峰。比起那個革命鼓動者來,高見覺得還是這樣一個姿態放鬆的史鐵峰,更令人感覺親切。

之前高見從未見過史鐵峰。畢竟對方是革命黨的頭目,沒那麼輕易就能見到。近些年來,不時會聽傳聞說,他因痼疾肺病發作而卧病在床。打很久以前起,高見便一直想見一見史鐵峰。身為他作品的譯者,他的這種願望也是理所當然。

高見自己也不清楚,這趟仙營之行是否能夠有幸見到這位史鐵峰。他甚至連對方是否就在仙營都拿不準。

高見乘坐的卡車是輛民用車,不管開到哪裡,不是遭到軍隊的呵斥,就是得接受討厭的檢查。在這種時候,高見身上攜帶的國防部發放的身份證,就會發揮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總而言之,不管走到哪裡,那個大大的章印都會受到他人的尊敬。

苦難的旅程終於結束了,司機停下了車子。

「河對岸就是仙營。能看到那邊有個渡口嗎?」

高見滿臉都是沙塵和汗水,就連嘴裡都有泥沙,鼻子上估計也早就一團漆黑了。他用九雷溪的流水擦了把臉,漱了漱口。

河對岸有道高高的堤壩,一幢氣派的建築緊挨在堤壩旁。

「那就是老爺您剛才問的余家大院。」

司機手指著那建築,告訴高見。

「原來如此……」高見喃喃念道。

對岸的仙營街鎮上,低矮的民居就如同匍匐在地上一樣,排列整齊。堤壩上的余家,就如同在睥睨著他們一樣,獨自巍然佇立。

「不過那是余家的後院。」司機說道。

二樓中間的窗戶,突然閃現了光芒。

「這不就在眼前了嗎?」高見說道。

「這裡河水太急,過不了河,只有在前邊稍微開闊點的地方才有渡船。」

余家明明已經近在眼前,卻非得繞道而行不可。高見一邊側眼望著紅色磚牆的余家,一邊向著渡口走去。

如果史鐵峰就在仙營的話,那麼他應該是住在那戶人家裡吧——

當他乘著渡船擺渡到河對岸,繞到余家的正面時,高見更加堅信了自己的猜測。

氣派的正門左右,各有數名手持槍械的士兵,不苟言笑地站在門前。

02

接下來,就來講述一下有關高見前往仙營的前後經過吧。

高見此人是F報派往上海的特派員,原本打算前往江西、福建的最前線,採訪有關國共內戰的情況。但由於戰爭的性質,外國記者的行動受到很大限制。為了不虛此行,他在朋友供職的一家名為《華中晚報》的三流報社做了名記者。之後他把名字改成「高清隆」這樣的一個中式名字,甚至還拿到了國防部的許可。他自小在中國長大,因此中文對他而言絲毫不成問題。

但等到真的來到前線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徹底錯了。別說外國記者,哪怕中國記者也是無法自由行動的。其實他們這些做記者的,就只能把那些負責情報的將校們高聲誦讀的消息原封不動地轉述一遍罷了。

就算提出質疑,對方也只會用一句「無可奉告」來打發。

日子過得如此乏味,高見在司令部駐地寧安就只能每天遊手好閒,飲酒消愁。儘管如此,每次當他內心之中靈光閃現時,職業性的敏銳嗅覺都會令他有所反應。某天,他在一家小酒館裡聽說,附近教會裡的醫生和護士被政府軍臨時徵召。

聽到這消息,他不由得把手裡的杯子放回桌上,抱起兩臂沉思了起來。

最近,高見聽到了一條較為可靠的消息,說是革命家史鐵峰已被政府軍抓獲。那些負責情報的將校們,也半公開地透漏了一些有關這方面的消息。高見並不清楚史鐵峰現在人在何處,不過他已被護送到了後方這一點卻是毫無疑問的。護送史鐵峰的行動,自然是機密中的機密。因為此行護送的是名重病患者,所以必須得有醫生和護士,而當時那些為數不多的軍醫早就全都上前線去了,司令部里根本連一個醫生都找不出來。

把記者同事之間的情報綜合起來看,史鐵峰被捕時的情況也就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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