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壺園

所謂「方壺」,乃是《列子》中所記載的神仙們居住的海島;然而崔宅里的「方壺園」,卻是名副其實的方形之壺。這裡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學者的府邸,其後方曾經建有一幢三層樓的書庫。

01

大唐元和十三年(818年),早春。

夕陽西斜,坐落於豪商崔朝宏府邸中的方壺園,在落日的餘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庭院里。影子的盡頭,眼看便要觸及庭院角落裡的竹籠匠小屋。

小屋前,一名名叫李標的年輕男子,正在專心致志地編著竹籠。

方壺園的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從門中走出一名膀大腰圓、年約二十七八的魁梧男子,一個用紐索系住的錦囊從他肩上垂下,夾在腋下。他關上木門,門扉嚴絲合縫地嵌進了磚牆。

男子走到李標的面前。

「嗯,挺賣力的嘛。」他用洪鐘般磊落的聲音說道。

「是高佐庭大人啊。」李標抬起頭來,說道,「托您的福,還湊合吧。」

竹籠匠李標乃是詩人李賀的堂弟。李賀,字長吉。這位人稱鬼才的詩人,去年在昌谷結束了他二十七年的短暫生命。高佐庭是李賀生前的摯友,李賀在長安逗留時,兩人總是結伴而行,形影不離。李賀臨終之際,高佐庭也曾千里迢迢地從長安趕到其身邊探問。李賀亡逝後,他便擔負起了整理其生前寫下的零散詩稿的重任。事後,他帶著說是希望能夠到都城走一走的李標回到長安,並介紹李標成為竹籠匠,與自己一起在崔朝宏家裡做了門下食客。

李標在昌谷時曾經做過燈籠匠。因為燈籠同樣也是竹篾技藝,所以他也能夠編織燈籠。如今,編製用來包裹鹽壇的竹籠,已經成了他的工作。

李標的身邊蹲著一名老人。此人在廚中掌勺,負責烹制猩唇熊掌之類的事情。

「真是個令人感覺神清氣爽的人啊。」老人望著高佐庭漸漸走遠,說道。

李標並沒有隨聲附和,而是默默地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

高佐庭晃動著雙肩,走出了大門。肩上的紐索錦囊,是他模仿亡友李賀而掛的。李賀生前時常隨身攜帶錦囊,每當詩興大發時便會揮筆寫下,之後裝入錦囊之中,故而世人又將其寫下的詩篇稱為「錦囊詩」。同時也正是因為如此,其生前寫下的詩文數量甚多,而世間所流傳的,不過只是李賀創作的詩文中極少的一部分罷了。

高佐庭前腳剛走,主人崔朝宏便後腳跨進了院門。剛走兩三步,只見崔朝宏停下腳步,高高聳起雙肩,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廚房的老人瞥了主人一眼,豎起拇指說道:

「你難道不覺得他最近有些不大對勁嗎?」

「您的意思是說……」

編製竹籠的年輕人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反問道。他已經編好了一隻竹籠。

「你可別說出去讓人知道了。」老人環視了一下周圍,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依我看,老爺的這裡可能有些不對勁了。」

「是嗎?」李標一邊削著竹子,一邊漠不關心地說道,「這些事都無關緊要……說起來,西明寺後邊的劉家委託我編十個大燈籠,現在我還只做好了六個,嗯,還得抓緊點兒啊……」

低頭一看,方壺園的影子已經到了腳邊。如果再不快點的話,太陽就要下山了。

所謂「方壺」,乃是《列子》中所記述的神仙們居住的海島,然而崔宅里的「方壺園」,卻是名副其實的方形之壺。

這裡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學者的府邸,為了堆放多達萬卷的藏書,宅邸後方曾經建有一幢三層樓的書庫。相傳後來因為書庫里發生了不祥之事,學者的子孫便將書庫拆毀,只留下了四周的磚牆。

因為原先的書庫有三層,所以牆壁也很高。長安的城牆高達三米,估計方壺園的牆比它還要高上一倍。拆毀書庫後,眾人又鋪上石子路,在圍牆上造起小小的四阿,弄得就如同園林一般。由於面積本身就不大,而四壁的圍牆又甚高,故而整個園子看起來就如同壺形一般。

崔朝宏買下這座府邸時,也曾經為如何處置這順帶一同買下的壺形怪物而頭痛不已過。就在對它束手無策之際,這壺形園子不知何時就被他的門下食客高佐庭所佔。

李標逃也似的起身避開了方壺園投下的陰影。

廚房的老人還想和他繼續聊聊。

「你到這裡來,有多長時間了?」

「一年了吧。」李標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應該也能感覺得到。老爺變得不大對勁,也就是近來三四個月里的事。如今他的眼神都和從前大不相同了。是吧?」

李標並沒有回答。

「你難道就沒有看出來?」儘管沒有回應,老者卻依舊說個不休,「也可能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吧。兩三年前他剛開始煉製仙丹時,還沒這麼嚴重的……」

當人們對現世的榮耀名譽感到滿足時,其慾望往往就會轉移到不老不死之上。崔朝宏也不例外。他不惜重金,收集各類藥材,整日翻查本草典籍,一心只想煉成仙丹,有時甚至還會向胡人購買那些倘若分量有誤便會危及生命的波斯奇葯。然而這些全都是幾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眼神變得怪異起來,卻是最近才顯現出來的。

李標兩手不停,編製著燈籠的骨架。看來這似乎是個伸縮自如的大燈籠。

廚房的老人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方壺園的陰影籠罩住了一半,忙起身四處尋找能夠曬到太陽的地方。

這時,李標忽然抬起頭來。

「變得不對勁的,可並非只是老爺一人。」說著,他把目光轉向了宅院。

另一位名叫胡炎的年輕食客,此時正從宅院中走出:「感覺就連我自己,都開始有點兒不對勁了。」

老人放棄了曬太陽,說完之後,就向著廚房往回走去。

李標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方壺園的陰影在暮光中漸漸消逝。天色暗了下來,當陰影徹底消逝於無形時,他走進小屋,點上燈繼續工作。

過了許久,屋外忽然變得嘈雜起來。李標從屋裡伸出頭去,四下查看了一番。

只見食客高佐庭帶著六七個詩友歸來,其中數人手中還提著酒壺,看樣子似乎打算在方壺園裡擺上一場詩宴。

只聽內宅的方向有人嬌聲說道:「哎?高大人,您回來了啊?」

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獨生女兒,名叫玉霜。她腳步匆匆地向著一行人走來。

高佐庭回頭道。

「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興,隨在下眾人一道,前往方壺園中一游呢?我等還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誦一下我等的拙劣詩作呢。」

「眾位又作了許多新詩么?」

「作了不少呢。」

「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玉霜與高佐庭兩人並肩向著方壺園走去。

幾人走進了方壺園。李標察覺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個人影正默默地望著高佐庭一行走遠。儘管天色昏暗,但李標還是立刻認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

02

鹽販崔朝宏出身貧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之後,卻已經成為了長安城屈指可數的富翁。

為了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什麼事都做過,而與高官相互勾結、暗通款曲則是他的慣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鹽商婦》的詩篇中描寫的那樣:

不屬州縣屬天子。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

這便是做一名鹽販的要領。

在高佐庭的父親混跡官場之時,崔朝宏曾經多蒙其父照顧。儘管崔朝宏也曾送上過數量不菲的金銀珠寶,然而所受的恩惠卻並非僅憑那些錢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這位恩人已經過世,為了報答當年的恩情,他將恩人之子高佐庭請到自己家中長住,錦衣玉食相待。

高佐庭此人整日遊手好閒,與長安的那些風流之客為伍。崔朝宏這樣一個鹽販,又豈知高佐庭身為詩人的才能?

一次,在與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時,對方曾經向他問道:

「聽說那個詩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

直到這時,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來高佐庭在文壇中早已久負盛名。

某天,一位貿易客商邀請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樓赴宴。

他是大唐經濟界的大人物,說是貿易客商,對方其實也不過只是個在他手下混口飯吃的角色。

「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貿易客商態度謙媚,向歌妓介紹了崔朝宏。

「崔大官人?……敢問是宰相崔群大人的親戚嗎?」歌妓問道。

兩人雖然同姓,但崔朝宏並不像崔群那樣出身名門。崔朝宏的祖上並非顯赫名門,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實力,讓「崔朝宏」的名聲響徹天下的。但眼前的這名歌妓卻並不知曉崔朝宏的大名。

「在下與崔群大人並無任何關係。」鹽販崔朝宏答道。商賈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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