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獅子香爐

透過素英肌膚浸潤過的玉,李同源滿懷著對她的思慕之情雕刻、琢磨著。所以,香爐可說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自是捨不得割愛。他甚至感受到了肉體上的痛苦……

01

北京正陽門外的西邊,有個地區叫「琉璃廠」。以前,建造宮殿用的琉璃瓦就在這裡燒制。從前通西山的河道就在旁邊,對搬運燒制琉璃用的原料土來說有地利之便,所以,就將官窯設在該處。後來,官窯荒廢漸漸形成市街,而成為書肆、文具、書畫古董店林立的文化地區。

清末,夏仁虎在《舊京瑣記》記載:

琉璃廠為書畫、古玩商鋪萃集之所。其掌各鋪者,目錄之學與鑒別之精,往往過於士夫。

1920年,琉璃廠新開了一家賣工藝品的潤古堂。這種店在這一帶有很多,因此,這家新開的店並不特別引人注目。況且,這家店像是刻意躲著四周的眼光似的悄悄地開張了。

王福生是潤古堂的主人。他原非商人,而是從事翡翠與玉加工的雕刻匠。店鋪的出資者是一名叫野口什麼的日本人,王福生不過是形式上的店主,幾乎是個傀儡。

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中華民國,時值日本大正元年。許多滿洲旗人和宮廷官僚都失去了俸祿,而不得不依靠典當度日。他們紛紛賣掉祖傳之寶和皇帝賜予的寶物,這對收藏家而言,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那名叫野口什麼的日本人,是個在日本擁有幾個有力收藏家客戶的古美術中介商。他為了採購中國美術品而投資開設潤古堂,並以具備工匠誠實性格和鑒定眼光的王福生為名義上的店主。

王福生的寡慾也是野口選中他的理由之一。但是,這僅限於金錢方面,對於工作,幾乎沒有人比王福生更加熱衷的了。

王福生願意受雇為店主,是因為收入固定和時間自由。他想做的不是禮品用的工藝品,而是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技術並遺留後世的不朽作品。在此之前,他雖在工藝局工作,但是,無論在經濟還是時間方面,都不是那麼的充裕。

最反對他接受做潤古堂名義上店主的是兒媳婦素英。

王福生有個非常優秀的兒子,以公費生的名義赴日本留學時,在東京與同是留學生的程素英結婚。回國後,他們參加革命運動,而年輕的夫君因為操勞過度,病死於廣東。成為遺孀的素英,帶著丈夫的遺骸返回北京,並在女子學校教書,自力更生。

時值五四運動的翌年,全國年輕人熱衷於投身在這個為了民族的光榮運動中。素英插手夫家的事,在做法上雖有逾越之嫌,但她仍以相當嚴厲的言詞表示反對。

反對的理由是,新開的店鋪,目的在使中國的文化遺產流失到日本去。她認為,這是不可原諒的。

「我既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要留下什麼?能留下的也只有依賴本領做出來的上等好玉罷了!如果留在工藝局,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年紀也一大把了。這份工作既能保障生活,時間又充裕,對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呢!」

經王福生這麼一說,素英也不吭聲了。儘管不是她的責任,但老工匠的獨子、她的丈夫死了,且沒留下一兒半女也是事實。

——就算公公不接受,總還是會有人扮演這個角色的。

素英如此一想,便放棄了勸說。她是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遺孀。

開始經營潤古堂時,王福生把在工藝局工作的愛徒李同源挖了過來。李同源才二十歲,可是,雕刻玉器的功夫,連師父都不免折服。

「自有記憶以來,就在雕刻玉器了。」李同源經常如此說道。

李同源很聰明,於是工藝局的書記就教他讀書識字。所以,他雖然沒有上過學堂,卻擁有相當於中學生程度的學力,也懂得會計。

王福生當上潤古堂的主人後,便將店務交給李同源,自己則完全投入玉器的雕刻之中。找到自己喜歡的玉以後立刻買進,一有空閑就把玩這些玉器。

王福生相信玉是有生命的。不曾被雕刻刀雕琢過的玉,只能算是沉睡著的玉。他認為,將睡著的玉喚醒是自己分內的工作。

另外,據他的說法,玉如果要真正地展現生命力,就必須吸吮人肌膚的精髓,而且必須是女人的肌膚。他讓女人懷抱著正在雕刻中的玉。不但如此,工作時,他還讓女子坐在一旁,但不是用來充當模特兒。即使他雕獅子狗、龍的時候,也是如此。

年輕時,他讓自己的妻子擔任這份工作,但是,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說道:

「老太婆衰萎的皮膚,已經沒有精髓可讓玉吸取的了!」

因此,他找了別的女人替代。

開始經營潤古堂的時候,他找了個附近賣糖果的寡婦,是個年過三十、散發著成熟韻味的女人。

王福生嗜酒,喝醉了,就經常抓著李同源說醉話:「的確,你玉雕刻得很漂亮,這個呀!我也承認。不過,如果讓我來評斷,我的作品有……有人間的溫暖,是你雕刻的玉所沒有的,可惜呀!」

老實的李同源恭敬地聆聽師父說話。可是,無論再怎麼說,他還是不讓女人抱著玉,工作時也不讓女人待在身邊。

(師父刻出來的玉,確實有著不可思議的暖意,屬於人的……)

李同源比誰都清楚這個事實。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師父作品中的暖意,是因為吸取了女人肌膚精髓的緣故。

(一定跟技術有關。)

新一代的匠人李同源,打心底里否定師父異想天開的想法。

玉有硬玉和軟玉兩種。雲南和緬甸生產的翡翠等硬玉,都太堅硬而無法施以精細的雕刻。雕刻玉器用的通常是崑崙(新疆)生產的軟玉。但是,即使是軟玉,也還不如做印章的青田石和壽山石來得軟。

玉的光澤,自古以來即為中國人所憧憬。常見的宋瓷,即是以其特質接近於玉而經常被拿來創作。

軟玉只有新疆生產,所以,即使再怎麼垂涎也不是那麼容易到手的,這和國力的消長也有關係。控制西域的力量一旦消失,那麼中國內陸也會失去玉的供給。

清朝時,崑崙山脈玉的開採屬於國營,不僅嚴禁民間開採,對於玉的買賣也作了限制。乾隆年間,兵部侍郎(相當於國防部副部長)高朴,對盜採和走私玉者判處死刑。然而,即使施行死刑,走私仍然無法杜絕,這足以說明人們對玉是何等地憧憬了。

關於玉有許多迷信的說法。讓死者嘴裡銜玉,可以防止屍體腐爛即是一例。藥房收購雕刻玉後留下的玉的屑粉,是因為能賣給罹患重病的病人家屬。生於舊時代的王福生,對玉擁有奇特的信念並非不可思議的事。

1923年春天,經常來兜售書畫的宦官郭祥,帶著幾張相片出現在潤古堂,向王福生下了一份訂單:

「能不能做和這個一模一樣的香爐?」

清朝覆亡以後,遜帝溥儀因優待的條件,被允許保有尊號,並可留用以前在宮內的侍從人員。在同一個條件的第三項中,遜帝本應移居到北京的西郊,但溥儀卻未遵行而仍繼續居住紫禁城內。因此,還有四百七十名宦官和一百多名宮女住在城內,侍奉著被廢除了的皇帝。郭祥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件做得相當精美的玉器!」看著相片,王福生說道。

相片有好幾張,是從各個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個香爐。包括底部及內側都拍了。香爐的底部雕著銘文:

乾隆三十四年——正值1769年。

這是一座三足的火缽型香爐,蓋子上雕有一隻蹲著的獅子,兩側把手則仿龍頭而造,亦即雙龍耳。

「能做吧?這裡有尺寸。」

郭祥從懷裡掏出寫了尺寸的紙片。王福生接過去,核對著相片看了一會兒,說道:「高三寸……不過,不知道是什麼顏色?」

雖然同樣是玉,但是,顏色從乳白色一直到帶有藍色、綠色、黃色都有,而且還有深淺的差別。相片是黑白的。

「顏色我記得,你那裡應該有各種原玉吧?嘿,讓我瞧瞧!」

李同源和素英也在場。

(莫非要答應下來?)

兩人凝視著王福生的臉。

郭祥要求製造贗品。

02

「我想看看真品!」王福生回答。

「有真品的話,我就用不著那麼費心了!就是因為手邊沒有,所以才把照片帶來。」

郭祥不安地說道。宦官失去了男性化的表情,像個神經質女人似的揚起眉毛,聲音也提高了。

李同源想起流傳在琉璃廠一帶的謠言。

——溥儀身邊雖然不乏愚忠愚誠的遺臣,但是,欺騙遜帝、盜取財物的人也不少。不知道溥儀是否稍微察覺到了,他宣布最近要清點宮廷內的收藏品……

大家都恐慌了,琉璃廠內不斷接到頂替用的贗品的訂單。

「真品究竟在哪裡?」王福生問道。

「東西在哪裡,和你無關吧!」

「不說,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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