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升煙

青山芳子第二天清早便造訪尤加利屋。

「哇,你長這麼大了!」

當羅絲打開房門時,站在走廊的芳子發出讚美的驚呼。

芳子是個體格碩壯的中年婦人。曬得通紅的圓臉,和藍色連身洋裝下粗壯的雙腿,給人一種健康農婦的感覺。

「我是青山芳子。」她說著,視線緩緩地從羅絲的臉龐移向腳尖。「我在你家幫傭的時候,用的是娘家的姓荒木。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那時我還太小,而且我的記憶力又不好……來,請進。」

羅絲招呼她進到客廳里。

芳子走進大門時,回頭問:「克拉拉就住你的隔壁嗎?」

「嗯,是的。」

「真是嚇我一大跳。」芳子坐在沙發上,「這大概是冥冥中的因緣巧合吧。想不到那個與太太為敵的女人,竟然就住在你的隔壁!」

「與家母為敵?」

「她們兩個人簡直是水火不容。老爺也真是的,怎麼會被那樣的女人牽著鼻子走呢?都怪老爺太軟弱,才會擺脫不掉她。我常看老爺露出煩惱的模樣。」

「克拉拉?魯森常來我家?」

「偶爾……只要太太一不在家,老爺就會打電話給她。然後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就大搖大擺地來了。直到太太回家,她才從後門溜走。」

「你是說家母和魯森太太沒見過面?」

「嗯,至少沒有在家裡碰過。不過,太太什麼都曉得,因為我會通風報信。」

看來這位忠心耿耿的女傭,只要見到西蒙?基爾摩和魯森太太在一起,就會向女主人打小報告。

「克拉拉小姐年輕時很美吧。」

「還好啦。」芳子微微搖了搖頭,「她雖然可以稱得上是個美人,不過在我眼裡,太太比起克拉拉要美多了。老爺為什麼……真是可惜。每次那個女人來,我不得不端茶出去,就聽到她不知在說英語還是法語,嘰嘰喳喳個沒完。八成是以為我聽不懂,放心大膽地罵太太吧。」

「有這種事?……你不是不懂英語嗎?」

「我猜一定是這樣沒錯。太太也說那個女人好像是只陰溝老鼠,專門暗地裡幹壞事。」

「陰溝老鼠?」

「太太一不在她就溜進來,太太回家她再一溜煙地跑掉,不就像見不得光的陰溝老鼠?」

「說人家是陰溝老鼠太過分了吧::」

「一點也不過分,而且名副其實。」

「是嗎?」

芳子幾乎一面倒向羅絲的母親。可是,羅絲卻對父親有另一番同情,她體貼地想:

(媽媽有今村敬介,而且這事爸爸一直知道。)

雖然不知道父親如何得悉母親另有愛人,但在他寫給魯森太太的信中,曾明白表示對妻子的外遇「睜隻眼閉隻眼」。

「你長這麼大了!……」

芳子再度發出驚嘆。

「我該感謝你當年讓我逃過一劫。假如那天我也在家,恐怕早就被燒死了。聽說家母吃安眠藥睡得太沉,以一個五歲的孩子,怎麼可能一個人逃得出去?我具該好好謝謝你。」

「沒什麼……」芳子像要撫摸自己臉頰似地舉起手,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吧。「那時屢是好慘。小姐和我前一天回我娘家,老爺也去東京出差。事前太太還說大家都不在,她可以好好休息哩……沒想到第二天回到家,竟然發生變故。老爺聞訊也連忙趕回來。他抱著頭,看起來好可憐的樣子。小姐一直嚷著找媽媽……我也……」

芳子哽咽得說不下去。

羅絲依稀記得那天的光景。早上回家的時候,發現屋子只剩焦黑的外殼以及一縷縷的白煙。煙裊裊上升,升至某個高度時會搖晃,然後散開。看著上升的煙,不禁悲從中來。

不,與其說是悲哀,倒不如說是恐懼。

還記得往後她時常夢見煙裊裊上升、散開的景象。

「是那個女人放的火!一定是!」芳子說。

「這個……太……」

「在屋子裡找到汽油桶,可見有人縱火。」

「是嗎?」

這件事羅絲毫不知情。

大概家人認為羅絲當時太小,怕知道了會難過,所以瞞著她。等到女兒長大,父親也覺得沒有必要重提不愉快的往事,再加上他本來便生性沉默,更加難以啟齒。

「只有那個女人最可疑。戰後警力還很薄弱,只好不了了之……說什麼沒有證據,可是再也找不出其他放火的嫌疑犯,就我的看法,這便是有力的證據了。」

芳子好像越說越興奮。

羅絲不得不趕快轉變話題。

「聽說你住在三木,做什麼生意?」

芳子住三木這件事是昨天藤村巡佐透露的。

「我開了一家金飾店。店面十分小,我也必須工作。我有四個小孩,老大是男孩,在念大學。」

芳子開始談她自己。她是在十八歲那年到基爾摩家當女傭,之前則在有馬溫泉旅館工作。她到基爾摩家後沒多久,羅絲便出生了。

所以,芳子是從羅絲襁褓時便開始照顧她。昭和十九年六月,由於政府微調,芳子改至三木市的工廠當女工,戰爭結束後再回基爾摩家,其間有一年空檔。發生火災之後,西蒙?基爾摩搬到東京,芳子也再回老家,不久便嫁人了。

她的家庭生活似乎十分美滿,每次談到家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實在是太忙了。現在人不好請,什麼事都得自己來,簡直忙得天昏地暗,所以連看報的時間都沒有。」

芳子連聲表示,魯森太太被殺的事雖然刊登在報上,但她並不知悉。假如她有看報,一定提早和羅絲連絡的。

「前幾天我去旅行了,反正也不在。」羅絲安慰地說。

「現在的警察真了不起,調查克拉拉被謀殺,居然連基爾摩家以前的女傭都找了出來。也不知他們怎麼弄到我有馬娘家的地址,跑到那邊去問,才知道我嫁到三木。大戰結束時警察辦案要是也能這麼認真的話,放火殺人案不就早被偵破了嗎?這就叫天網恢恢,殺人者終究逃不掉被殺的命運!」

青山芳子一口咬定克拉拉?魯森便是基爾摩家的縱火犯。

但是,魯森太太又被誰殺害呢?

據說嫌犯還不少。

被害人似乎久有詐欺行為,騙取不少人的錢,而且還從事放高利貸。警方在她的房裡找到借款者的名單,正在一一清查過濾。

同時,儘管魯森太太會寄信向倫敦的西蒙?基爾摩哭窮,事實上根據藤村巡佐調查,她的存款至少有三、四千萬日幣。

——截至目前為止仍在全力偵查當中,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巡佐自信滿滿地說。

不過,青山芳子對於是誰殺了魯森太太這點,並沒有多大興趣。她單純地認定魯森太太一定是遭天譴。

「說不定是我一心為死去的太太禱告,那個壞女人才得到報應啊。」

她以靈魂復仇說結束話題,大概認為最近發生的魯森太太被殺事件,其實是二十二年前縱火事件的結束,沒什麼好查的。

「我們談點別的吧。」羅絲道。「青山太太還記得一位姓北杉的醫生嗎?他好像和家母是同鄉。」

「北杉嗎?嗯,我記得。太太時常和他通電話,也常去醫院找他。太太說自己身體不好,要找北杉醫生檢查,不過檢查出的結果是沒病。」

「那麼今村先生呢?有一位今村敬介也是媽媽的同鄉。你認識他嗎?」

「今村先生?我不記得了。」

「當時我們家附近是不是住著一位叫伏見的小姐?」

「伏見小姐?……哦!你是指那個女學生啊!嗯,她時常來跟太太學英語。」

發生火災那年,青山芳子大約二十三歲,而伏見寬子才十七歲。

羅絲的母親把和今村敬介談戀愛,當做突破現實樊籬的象徵。但她只告訴年輕的伏見寬子,並未告訴青山芳子。

應該是看人說話吧。

可能羅絲的母親認為若將此事告訴純樸的青山芳子,一定會把她嚇得目瞪口呆,所以只在寬子面前談起。

芳子繼續談論著羅絲的母親,不過,那隻揭開母親個性中的某一面。

其他像罵文華堂的老闆娘「不是人」,或譏笑克拉拉,魯森是「陰溝老鼠」,則代表了另外一種面貌——

羅絲心中母親的多重形象正在互相爭戰。

芳子回去後,中垣打電話來,說是知道北杉醫生在姬路的地址,並且問她想不想去拜訪。

「讓我考慮一下。」羅絲回答。

——去拜訪之前最好先打電話通知一聲。對方既然是醫生,想必很忙。

「是嗎?……等一下我再告訴你決定。你今天都待在寺里?」

——嗯,我不會出去。

掛上電話,羅絲走到鋪有榻楊米的房間,仰卧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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