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只要到金澤,可以立刻打聽到「孔雀堂」,事實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容易。
他們在車站的土產店發現「孔雀」牌的糕點,包裝紙上印著製造廠孔雀堂的地址和電話。
問題是,向誰打聽孔雀堂三十五年前離家出走的大小姐?
中垣裝出同行的口氣,問車站商店街的一位中年婦人:
「孔雀堂生意做得不錯吧。」
「馬馬虎虎啦。因為它是老字號,有一些固定客戶。」婦人回答。
在同一個地方問太多問題,容易啟人疑竇。中垣他們就此打住。
事前已在郊外湯涌溫泉的旅社訂了房間。回旅社之前,還有時間可以在市內逛逛。
於是,中垣和羅絲搭計程車到兼六園。
兼六園是在文政五年(公元一八二二年)由加賀藩主前田齊廣所建。其回遊林泉式的庭園,為日本三大庭園之一,非常有名。
另外,由於它同時具有宏大、幽邃、人工、蒼古、水泉、眺望六項優點,以致取名「兼六園」。
其中,如何解釋「幽邃」,頗令中垣感到困擾。雖然羅絲的日語不錯,但這種艱澀的字眼仍是她比較無法體會的。
「幽邃的意思是黑暗、深奧和神秘的混合體。」
站在石川門前,中垣結結巴巴地解釋著。
「我能體會一部分。」羅絲點點頭。
倘使四周一片昏暗,有時我們必須藉助燈光,才能照明。
西歐式的理解武器是分析,但日本式的觀念很難分析得清楚。而且越接近核心,越要拋棄西歐式的分析成見。
他們沿石燈籠向右轉,走過虹橋。
(媽媽小時候常到這裡玩吧。)
這樣想著,羅絲忽然覺得胸口一熱。
兼六園的特色之一是「人工」。毫無疑問,園中到處可以看到人為雕琢的影子。
然而,它卻又極力避免給人「過度人工」的印象。欣賞者固然可以看出哪些景緻出自「人的手」,但是感覺非常自然,毫不突兀。
觀光客恐怕只有瞠目結舌的分了——這正是羅絲對兼六園景觀的印象。
說明書上寫著,此地植有:
喬木一千七百餘株
灌木六千七百餘株
兼六園說穿了,只不過是個由樹及人工河流、池塘組成的公園——羅絲如此分析。
為了給孩子提供遊樂場所,庭園一角設有砂堆和蔓藤架。
他們坐在藤架下。
「媽媽的娘家離這兒很近吧?」羅絲問。
看著在砂堆上玩耍嬉戲、不時發出開心叫聲的孩子們,羅絲想像母親的幼年時代。
中垣打開在車站買的地圖。
依據「孔雀牌」糕點包裝紙上寫的地址,香林坊應該離此不遠。
「從這裡沿著到縣政府前的道路走,好像不太遠。」
「那麼說,媽媽小時候常來這裡玩啰?」
「很可能。以前車子不像現在這麼多,走過來應該沒什麼危險……只是,現在孔雀堂的這個住址,是他們一直住的老家,還是後來才搬過來的,也搞不清楚。再說,他們住的地方可能和工廠不在一起呢。」
「哈、哈、哈……」
羅絲忽然笑出聲。
自從踏上信濃路之旅,她便再三告誡自己不可以凡事動不動就用道理分析。她認為日本真正的精髓,是無法以道理分析,就捕捉得到的。
沒想到,現在居然從中垣口中聽到分析推理的話語。就如同被針扎破、泄了氣一般,羅絲緊繃的心頓時鬆懈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的狀態非常滑稽。
她笑著挨近中垣。
中垣摟住她的肩膀,說:
「你很高興哩!」
她並不是高興。那種心情有點像女學生看見筷子掉在地上的吃吃傻笑,是一種破壞均衡的心理狀態。
「總而言之,媽媽可能小時候來這裡玩過。」她說。
「但是這個遊樂場……」中垣想了想,「以前就有了嗎?我覺得好像是後來建的喲……」
「哈、哈、哈……」
羅絲越來越不對勁,竟用手抓住中垣的膝蓋,大力搖晃。
中垣把她摟得更緊。
「我們去孔雀堂看看吧。」他問。
羅絲倒在中垣身上,閉著眼。
「我想多知道一點比較好……」
「那麼,我們再到附近打聽看看。」
兼六園附近也有不少土產店,應該可以提供比車站商店街更多的信息——
這時,中垣應該更敏銳地感觸到手掌下羅絲的肩膀在輕微顫抖。
她還想依偎在中垣身邊一會兒,相互擁抱著。
(本想和他多親近,沒料到卻適得其反……)
羅絲有點失望。不過,她很快就釋懷了。
(在日本,大概還不習慣看見年輕男女公然在公園的椅子上相擁吧。)
想自己也該多體貼一下對方,於是羅絲站起身,說:「我們走吧。」
「就要走了嗎?」
中垣露出愕然的表情。
「咦……」
這下子羅絲總算明白一些書本以外的知識,原來日本人喜歡拐彎抹角。就像兼六園明明是人工的庭院,卻要求處處顯露自然的風情。日本人避免直接了當地表達自己的心意,就連處理一些重要問題,他們也寧願採取迂迴戰術,不願意明快果決。
例如中垣剛才說「我們去打聽」,他的本意並非如羅絲理解的那樣,馬上就採取行動。
他們站起身。
在環繞瓢池的翠灑前佇立片刻——就這樣,讓感覺充滿彼此的內心。
走到外面的土產店街,中垣特別一家一家地觀察,看看有沒有上了年紀、看來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老闆。
不久,他發現在一家掛有「九穀燒窯制」老舊招牌的店鋪中,有一位頭髮皆已掉光的矮小老人,正朝外面微笑著。
(他看起來很和藹可親。)
中垣想。
目光相遇,對方便哈著腰說:
「歡迎光臨,需要什麼土產嗎?……裡面應有盡有!」
「我們進去看看吧。」
羅絲輕聲說。
她似乎和中垣一樣,也在觀察適當的談話人選。
兩人相偕走進店鋪。
「我想買一套咖啡杯,還要一隻花瓶。我的房間里什麼都沒有。」
羅絲開始購物。
大概想以買東西來鬆懈老闆的心情,好使接下來的談話更順利。
趁著羅絲挑選東西之際,中垣向店主人打聽:
「您這間店很久了吧?」
「嗯。有四十年了。」主人回答。
店裡主要的商品是瓷器,另外還有一些土產和明信片。當然,孔雀牌糕點也在其中。
「就這些吧。」
羅絲挑的咖啡杯組花色十分樸實,可是花瓶方面卻很華麗。是孔雀開屏的圖案。
中垣填好住址,請老闆把瓷器直接途到尤加利屋。
老闆再三鞠著躬說:「謝謝,一定送到。」
「你看!也有孔雀堂的糕點呢。」中垣若無其事地說,「還記得小時候常吃這種糕餅。」
「對啊,這家店也很久了。恐怕有好幾百年的歷史啰。」
「我爺爺和孔雀堂的老店東很熟……真令人懷念哪。當然現在已經換下一代掌管了吧。」
「嗯。由老店東的女兒招贅,繼承祖業。」
中垣想起羅絲會經提過,說她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還記得我小時候被長輩帶著去過一次孔雀堂……已經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中垣忽然警覺到自己的年齡,趕忙接下去說:「好像老店東有兩個女兒。」
「沒錯。」老闆回答。「現在繼續祖業的是妹妹。」
「哦?姊姊嫁人了?」
「不是的,」老闆壓低聲音,「姊姊離家出走了……那孩子個性真強!」
「離家出走?」
「是啊。聽說是和第四高中的學生談戀愛……現在這種事沒什麼了不起,在當時可是件大新聞哩。」
「被家人趕出去的嗎?……她既然有愛人,何不成全他們呢?」
「好像沒那麼簡單……聽說妹妹也喜歡那個高中生……總之很複雜就對了。」
「三角關係啊?」
「大概吧……不是我愛說人家長短,事實上,是姊姊橫刀奪走妹妹的愛人。她們的父母那時已經去世,叔叔當監護人。這位叔叔十分嚴厲。」
中垣往羅絲的方向望去,只見她背對著他們,正在觀賞盒子里的九穀燒。不過,相信她此刻正豎起耳朶,偷聽中垣和店主的談話。
「於是他就出面阻止了?」
「是啊。直到今天,孔雀堂裡面還是不準提到姊姊的事。姊姊也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