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的花

金澤市大街香林坊的「孔雀堂」,早晨出貨才告一段落。

加賀百萬石雖為北陸的大藩主,但因是旁系諸侯,為了避免幕府猜疑,特別製造出歌舞昇平的氣氛。由於政府獎勵,自古此地便盛行茶道以及花道,甚至能樂和美術工藝的發展亦在金澤每個地方廣為流傳。

隨著茶道盛行,喝茶時吃的點心亦十分發達。金澤有許多糕餅老鋪,像孔雀堂便號稱自寬政年間創業,已有近一百八十年的歷史。

孔雀堂的名產是一種稱為「孔雀」的餅乾,取其形狀及花紋類似孔雀翎而聞名。後來為了配合消費者的需求,又推出「孔雀羊羹」及「孔雀糯米豆饀餅」。羊羹表面還有核桃,代表孔雀羽毛上的圓眼,也就是做成孔雀開屏的模樣。

清點完要送去土產店的貨品數量和送貨單是否相符後,立花康子走到休息室,吩咐女傭送茶來。

「英次,數字要寫得更清楚些。你看,這幾筆0和6根本分不出來。」

她把夾了紙的送貨單交給正在做會計的廣川英次。

才剛從商職畢業一年的廣川英次低著頭回答:「是。」他是孔雀堂老闆的遠房親戚。父親善吉一輩子都在這家店工作,雖然自己平平凡凡,可是對兒子卻有偉大的夢想。

孔雀堂的前任老闆有兩個女兒,姊姊久子年輕時離家出走,妹妹康子招贅,可是沒有子嗣。

比久子小一歲的康子一晃眼也年過半百,必須趁早物色繼承人。

英次的父親與前任店東是遠房表兄弟,關係雖淺,但畢竟是親戚。於是,原本想做上班族的英次便被父親強迫進入孔雀堂,做為接班候選人。

當英次被康子斥責時,同在一間辦公室的善吉也嚇了一身冷汗。一心想栽培英次做接班人。

——看來這份苦心恐怕會成為泡影。

一直低著頭的英次,忽然轉身朝父親望了一眼。

(這個笨傢伙!千萬不可以沉不住氣。)

善吉煩躁的心情不由自主地顯現在臉上。

等女傭送茶來的同時,康子打開報紙,翻到第三版時,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啊!這是……」雙手顫抖著將報紙湊近眼睛。

——獨居法籍婦人慘遭殺害!

這則在神戶郊外高級公寓發生的殺人事件,本來絲毫沒有引起康子的興趣。

直到看見最早發現屍體的人名時,她才突然興奮起來。

羅絲·基爾摩。

她的姊姊久子自從十九歲離家出走,便與孔雀堂斷絕關係。當時孔雀堂的前一任老闆夫妻皆亡,在女兒尚未長大結婚以前,暫由叔父代為掌管業務。行事一絲不苟、又愛面子的叔父,對久子離家出走一事勃然大怒,表示絕不原諒。

雖說斷絕關係,久子的消息還是不時地會傳入立花家人的耳朶里——例如她和一位姓基爾摩的英籍古董茼在神戶結婚,太平洋戰爭爆發那年生了一個女兒,女孩的名字叫羅絲等等……

「羅絲?基爾摩……會是姊姊的孩子嗎?」

康子反覆閱讀報上的報導,一個人自言自語。

送茶來的女傭聽見,好奇地問:

「您說什麼啊?」

「反正跟你沒關係。」

康子沒好氣地冷冷回答。

「喔……」女傭急忙告退。

康子閉上眼睛——

姊姊在大戰結束後被火燒死的事,康子是在幾年之後才曉得。聽說那位英籍姊夫後來搬到東京去了。

康子想起前年去世的嬸嬸,有一次敘述她去東京看姊姊女兒的經過。

——我從別的古董商那兒打聽到基爾摩家的地址。雖說久子已死,也和立花家斷絕關係,不過我還是關心久子的女兒長什麼模樣……我一邊問路,一邊找到她家。按了門鈴,正好是久子的女兒出來開門……這個小姑娘名叫羅絲,穿著日本中學生的制服,長得相當可愛,而且也很和氣……

嬸嬸瞇起眼讚美著。

後來康子輾轉聽人說,羅絲隨父親回英國去了。

沒想到這孩子的名字竟然化做鉛字,出現在報紙上。

從報導中可知,她是在事件前幾天才從英國來到日本,要去扶桑女子大學敦英語……

報上針對發現屍體者也做了一番介紹。大概兇殺案的現場在神戶,被害人是法國人,發現屍體者又是英國人,充滿豐富的國際色彩,比起一般兇殺案要來得有趣吧。所以連發現屍體的人都詳細介紹其身世背景。

「那孩子回日本了嗎?……」康子再次自語。

可能是年紀大了,康子時常一個人喃喃自語。

廣川善吉從賬房走到休息室,湊過去看康子手中的報紙。

「您說她是令姊的女兒……回日本了嗎?」

聲音有些惶恐不安。

康子回過頭,像把報紙塞給善吉似地,「這則新聞里提到的英籍女教師羅絲?基爾摩,一定是姊姊的女兒。」

站在一旁的英次忽然插嘴:

「咦?她是從英國回來繼承孔雀堂的嗎?」

善吉本來正在看報,一聽到這句話,抬起頭狠狠地斥責兒子說:「蠢蛋!」

金澤的方言里罵人儍瓜時,習慣用蠢蛋這個詞。英次被罵得縮著脖子,伸出舌頭。

(難道我還不原諒姊姊嗎?)

康子捫心自問。

康子會經那麼深刻地憎恨著二十二年前被火燒死的親生姊姊,甚至有時懷疑,那把燒死姊姊的火,是否即為自己心頭憎恨的火焰?——她沒法制止自己不這樣想。

九一八事變剛發生那年,孔雀堂附近有一個叫今村敬介的高中生來寄宿。回想今村對她說話的情景,歷歷如昨,立刻鮮活地浮現在她的腦際。

(都一把年紀了……)

康子對於回憶仍有一份嬌羞。回顧自己一生,唯有那天最值得驕傲,也正因為有那一天,她的人生才變得如此充實。

青春期的她迫不及待地紅著臉,把和今村談話的事告訴姊姊。

——要不要去兼六園散步……就這件事啊?你喜歡他對不對?那為什麼還要拒絕呢?笨蛋!

久子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可是不好意思嘛。

康子後悔告訴姊姊,但她實在無法憋在心底不告訴任何人。

還記得那時她的心頭會經突然掠過一抹陰影,後來證實她的預感成真。

不到一個月,她就在大乘寺里看見姊姊和今村一起散步……

少女時代的她只要看見金澤城的城牆都會臉紅。因為她馬上連想到第四高中的校舍就在裡面,感覺身體內的某一部分好像被抽走了。

她對今村敬介的愛慕表現得大概太明顯吧。不但她的姊姊察覺到,對方也略有所感。所以今村才會找她說話。

姊姊的微笑令康子不由心底發毛——對她而言,姊姊向來是破壞者,也是掠奪者。從孩提時代開始,凡是她心愛的娃娃、玩具全被姊姊搶走。

雖然兩人只差一歲,可是康子一旦被姊姊盯上,便束手無策。於是打從小學時代開始,她便想出一個自衛的方法,那就是對喜歡的東西故意裝作不在乎,以期躲過姊姊的注意。

可惜這個計策並沒有得逞多久,姊姊立刻看穿了康子拙劣的演技。如今自己愛慕今村的心情被姊姊得悉,以她過去的經驗,自然產生戀情不保的不祥預感。

凡是她喜歡的,不管人或東西都會被姊姊搶走。

不多久,康子喜歡今村的事在周遭傳開,散播謠言的禍首八成便是姊姊。

今村高中畢業以後進京都大學讀經濟系。第二年,久子留書出走——她說要去找今村。

康子的叔父認為久子的行為是瞧不起自己這個監護人,於是氣呼呼地表示:

——明知對方是妹妹心愛的男人,還要橫刀奪愛,實在太過分。孔雀堂的繼承權交給康子,久子與我們家斷絕關係!

後來透過住在金澤的第四高中校友,陸續打聽到今村的消息。聽說他被檢舉參加左翼運動,關進監牢,並且身染重病……

——真是想不到啊!……其實這樣也好。今村這小子一看就知道不安分。久子跟著他去吃苦,康子你就逃過一劫。

叔叔安慰著說。

可是康子當時卻對姊姊能儘力幫助今村一事,有種淡淡的欣羨。

不知過了幾年,久子嫁給外國人的消息傳到康子耳中。

——在我們那個時代,只有最爛的女人才嫁給洋鬼子!

叔叔鄙夷地說。

但是,康子卻覺得姊姊的命運就像一把包得十分美麗的花束。

而在姊姊華麗花束中的某一朶花便是——羅絲?基爾摩。

康子不停在口中反覆念誦這個名字。

「那個人和孔雀堂沒有關係!她又不是立花家的人。是吧?早些時候老主人不是交代過,不准她踏進立花家一步!」

廣川善吉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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