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景

第二天上午,中垣照道和羅絲依約在神戶遠東飯店的大廳見面,再一起到十一樓的摩天餐廳吃飯。

坐在餐廳里,遠方的山巒與大海盡入眼底,視野極佳。

神戶港本來有一大片髒兮兮的油污,但從十一樓望下去,油污變成好小一片,幾乎不存在。

「神戶港還滿漂亮嘛。雖然昨天上岸時覺得它灰濛濛的。」中垣將目光移往向南的窗子,說道。

「正所謂距離即是美。」

羅絲不經意地回答。自己話才說出口,突然心有所感。

想了解父母親的過去,不也是企圖拉近和過去的距離?

有些東西遠看很美,可是一旦靠近,便會發覺它的醜陋與骯髒。

歷史是不是該像遠景一般地觀賞?

昨天魯森太太冷淡的態度,似乎也在提出警告,一旦靠過去,說不定會發現意想不到的臟污哩!

羅絲想起昨天上岸時碼頭的情景。

船艙里的貨物被起重機吊起,再拋在碼頭的水泥地面,揚起白茫茫的一陣塵埃。靠近碼頭的海面漂浮著一層混合重油的草層。

羅絲告訴自己不可以逃避現實,只有愛作夢的少女才會沉溺在編織的幻想中。而她早已過了逐夢的年齡。

碼頭的現實與過去的現實——都需要勇氣,毫不退縮地面對。

中垣照道這時也想著相同的景象——但是,卻有與羅絲截然不同的內容。

(那才叫生活……而我似乎總是不食人間煙火。)

中垣忽然羨慕起在碼頭工作的人們。他也想品嘗生活,而首要之務是必須有工作做。羅絲委託的事,雖然無法讓他體驗生活的滋味,但至少也是件工作。

中垣從口袋取出一張紙片。

那是他在祥順寺從島田那兒抄來的「資料卡」。對他而言,這是工作的起步。

「嗯……上回你托我辦的事,這裡有一點線索。這是與馬歇爾事件相關的人物名單,有人現在就在神戶。」

「似乎就在附近!」羅絲接過卡片看了一眼。「咦,這位是中國人嘛。」

「沒錯。我查過電話簿,這位王慣明先生的店開在榮町二段,家住在六甲。」

「我想先去自己出生的屋子看看。」

「不是燒掉了嗎?」

「嗯,所以不該說是出生的屋子,應該說是出生的地方。」

「你有地址嗎?」

「記在筆記本上。當然這個地址現在可能已經蓋了新房子,不過我想在那附近走走。」

中垣可以理解羅絲的心情。

——自己出生的地方。

探訪那個地方,不全然是種少女懷舊的情愫。

自從五歲搬到東京,一直到現在回國,其間羅絲不會再踏上神戶這塊土地。

「這頓飯我請,下一餐再由你請客。」

吃完飯,羅絲搶先說著,並站起身來。

她走到櫃檯付賬,同時從手提袋中取出筆記本。

「離這裡遠嗎?」

一位好像餐廳經理模樣、年約四十左右的親切男人,湊過來看著攤開的筆記本,「不太遠。坐車大約五分鐘。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舊地址了。」

「嗯,確實很久了……街道的名字改過嗎?」

「是啊。您上面寫的是神戶區,現在改名叫生田區。不過街名倒是沒變。」

羅絲請教如何前往該地。

據經理說,從中山手一段的市電車站前十字路口往北走,下一個街口就是北野町三段與四段的交會處。三段在東側,街角有一間派出所,到了那邊一問便可找到。

「連地名都改了!」

坐在車上,羅絲喃喃自語。遙遠的過去一下子涌到她的面前。

下了車,中垣一個人進派出所問明住址所在。個子矮小的警員十分親切地說:

「那是馬格特先生家。但是,主人應該是到印度出差了,太太還在家。早上她出去買東西,才從派出所前面經過。」

這位警員似乎對附近的事,不論大小都了如指掌。

他們要找的地址在一條巷子里。

才走進巷子沒多久,羅絲便停下腳步。

「我好像記得喲……雖然印象十分模糊,但確實小時候每次出門,都會被叮囑說走出巷子要停下來,先看看兩邊有沒有車!那啰嗉的叮囑聲,至今仍留在腦海里。」

她說著,深深吸了口氣。

經常被提醒的事,早已在心靈一角化做薄膜,殘留下來。

「喏,就是這裡。」

一邊查門牌一邊走的中垣,忽然停在一幢洋房前,仔細觀看黃銅門牌上用英文寫成的地址。

「屋子看起來很老了……」

羅絲凝視著紅漆大門,壓低聲音說道。這一幢應該是火災後重建的「新」房子,只是日子久了,新房子也變得陳舊。從這點,羅絲突然發現「現在」和「過去」是有一段距離的。

中垣倚在離羅絲不遠處的電線杆上,塞根煙進口中。他想讓她有獨自面對過去的機會。

這幢屋子四周圍了白色的鐵絲網,透過網孔可以隱約窺見小小的庭院,院中整齊地種著一些紅、黃兩色的花兒。

羅絲環視四周,「我還記得附近到處是空襲後的斷垣殘壁,只有這幢房子孤伶伶的……」

「那時才剛大戰結束,現在已經滿滿地都是房子了。」

中垣把煙點著。他打算待在一旁,不去打擾羅絲。

「羅絲。你何不一個人慢慢地到四周走走?」

「我一個人?那你呢?」

「我想去派出所。那位警員好像對這一帶很熟,不妨碰碰運氣。」

「哦。」羅絲沉吟片刻,「也好……只一會兒,我馬上就去找你。」

中垣往回走去。

才剛朝派出所探頭,先前的那位警員便笑嘻嘻地迎出來,「馬格特太太在家嗎?」

「嗯,我想馬格特先生不在家,不好冒昧打擾。反正也沒什麼急事。」

中垣說著走進派出昕。

「馬格特先生大概一個禮拜就會回來。」警員說。

他長了一張圓臉,看起來很年輕,不過恐怕已經有五十歲開外了吧。半白的頭髮,給人和藹親切的感覺。

「其實馬格特先生不在也不要緊。」中垣說。

「哦?您是報社的記者嗎?」

「不,是雜誌社……東京的……」

「我是想向一些外國人打聽神戶以前的事。」

中垣有點詞窮。

「那麼您並不是來找馬格特先生啰。他來日本才不過五年。」

「我想請他介紹……說不定介紹的人中有的見多識廣……或許可以打聽到一些消息。」

「原來如此。這附近住了不少外國人,我幫您介紹吧?」

「如果可以的話,感激不盡。」

「啊,找誰好呢?」

警員拿起電話筒,閉上眼睛。

「要在這裡住過五六十年,又要人面熟。嗯……我看就波曼先生吧。他今年七十多歲了,生在日本,雖然是法國人,日文說得可流利呢……對了,請教您貴姓?」

「我姓中垣。」

「哪一家雜誌社?」

「哎……我不是專屬記者,算是report writer。」

「什麼東西啊?」

看來哪怕是洋人區的警員,英文也不怎麼靈光。中垣想想,只好改用比較通俗的名稱。

「就是一般人所謂的專欄作家。」

「專欄作家嗎?」

警員凝視中垣。他的表情好像在說,雜誌上那些專門扒糞的小道消息,不全是你們這些專欄作家的傑作嗎?似乎對中垣也多了一份戒心。

「不過,我從不挖掘別人的隱私。我只是喜歡收集一些不為人知的有趣往事。」

中垣急忙補充。

「是嗎?……你是好的專欄作家。就像電視一樣,有差勁的也有優良的節目,對不對?」

警員一面說,一面開始撥電話。好像是波曼老先生接的。

「喂,我是派出所的大原……您身體好嗎?有件事想麻煩您……我這裡有一位雜誌社的記者先生,想打聽一些以前神戶的故事,所以希望能和您聊一聊……現在我過去拜訪,可以嗎?」

對方很爽快地答應,同時表示閑居在家,非常歡迎有客來訪。

中垣走出派出所等了一會兒,便看見羅絲從巷子里走出來。她的雙頰潮紅。

中垣把警員介紹他認識波曼老先生的事告訴羅絲。

「警員跟波曼先生說,我會立刻去拜訪,不好意思拖太久。你要一起去嗎?」

「我想還是避開的好……如果你們要談家母,我不在場,可能比較好。」

然後她表示還沒整理行李,要先回尤加利屋。

中垣在路口幫羅絲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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