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終於又見到了顏舒舒——那已經是在周末的黃昏。

那天放學後我到圖書館去借了幾本書,回到宿舍的時候,門虛掩著。推開門我就看到了她,她的古典美人的髮型又沒有了,扎了個隨隨便便的馬尾,穿著一件簡單的運動服,正在收拾她的大箱子。

「嗨。」我招呼她。

我很注意,沒有顯得特別驚喜。因為我覺得此時的她,需要的是和平日里一樣的感覺。雖然有些事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但既然是壞事,就還是盡量裝出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比較好。

「嗨,馬卓。」她說,「今天周末,怎麼你沒回家嗎?」

「就回。」我說,「你吃飯沒?」

「哦,我該請你吃飯的。我還欠你一頓飯呢。」她一面收拾一面對我說,「可是你看,我這一堆東西,得收拾好一陣子!」

「那就欠著嘍,大不了算上利息。」我開玩笑地說。

「哦,對了。」她拿起背包,從裡面掏出錢包,拿出一疊錢對我說,「這是上次借你的錢,我還說要是遇不上你,就打你的卡上來著。」

「我不是那意思!」我慌忙把那些錢往回塞。

「欠錢總是要還的嘛。」她沒選擇拉扯,把錢往我桌上一拍說,「就是不算你利息啦。還有啊,我教室的課桌里可能還有一些東西,你回頭替我看看,要是沒什麼用的,就替我扔了吧。」

「你怎麼了?」我有些不明白。

她不答我,只顧埋頭把她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往箱子里亂塞。我走過去幫她理,她忽然從箱子底拿出一個很精緻的表盒子,打開來給我看說:「瞧哦,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對錶,摩凡佗的,情侶表,漂亮不漂亮?莫文蔚代言的呢!」

好像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一經過顏舒舒的介紹,都顯得分外與眾不同。這一點,我是由衷地佩服她的。

「漂亮!」我積極地說。

「有人開價到一千八,我都沒捨得賣。」她把表盒子一蓋,忽然雙手把它遞到我面前說,「送給你,馬卓。」

啊!

「女式那塊給你,男式那塊你替我轉交給那個姓肖的。」顏舒舒把表盒扔到我懷裡,又開始埋頭收拾起她的東西來。

「你搞什麼!」我把表盒扔回給她,嚴肅地說:「這麼貴的東西不要亂送,留著給你自己和男朋友。」

「也不是白送的啊!」她拿起表盒,站起身來,踮著腳,把它塞進我的枕頭裡。然後用中指敲了敲我床上的那個肖哲送我的多功能小桌子的桌腿,說道,「我想跟你換這個呢。」

「你喜歡,就送給你。」我說,「不必換的。」

「那個傻子,做這個做了好幾個周末,有些建設性的意見,還是我提的呢。」顏舒舒吸吸鼻子說,「讓他再做一個都不肯,說是什麼限量版,真是小氣。」

「你別生他氣了。」我說,「他為了你,都跟別人打起來了。」

「傻透了。」顏舒舒立刻批評,又好像自言自語,「他打得過誰呢!」

「他很後悔。」我說。

「後悔什麼?」顏舒舒說,「不要跟我提這個詞好不好,我現在提到這個詞就頭痛。這可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討厭的詞了。」

看來她心情真的是很不好。

我也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於是我坐到床邊看書,打算陪她一會兒,等她收拾好再回家也不遲。她默默地忙了好一陣,把大箱子的拉鏈緩緩地拉起來,轉頭問我說:「馬卓,怎麼你不回家么?」

「陪你呢。」我說。

「可是我要走了。」她起身,拉起她的大箱子對我說,「車子還在校門口等我,我想我媽一定等急了。」

「那我們一起走吧。」我說。

「還是不要了。」顏舒舒說,「讓大家看到你和我一起,多不好。」

「說的什麼屁話!」我站起身來,激動地把手裡的書摔到了地上,捏住她的胳膊,說,「我就是讓所有人看見,怎麼了!」

「好。」顏舒舒很乖地說,「好的呀。」

她低眉順眼的樣子讓我的心忽然疼得無以復加。我放開她,低頭把書從地上撿起來,正要對我的失態表示抱歉的時候,顏舒舒在我的頭頂上說:「馬卓,我床上的棉被都送給宿管阿姨了,等會兒她會來搬走,你幫著打點一下。我走了,以後,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了。」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她,手裡的書又掉到地上了。

「我去北京我姑姑那裡讀書了。」顏舒舒說,「對了,我還改了名字,叫顏小米,以後你要是給我寫信什麼的,就要寫顏小米收了,呵呵。」

「為什麼?」我相當地震驚,「一定要這樣嗎?」

顏舒舒用力地點點頭,然後笑起來,用兩隻手貼著我的臉,來回揉了揉說:「馬卓,你一定要祝福我哦!」說完,她朝我揮了揮手,然後退後幾步,一隻手抱著肖哲做的那個「萬能馬桌」,一隻手拖著她的大箱子走到了門邊。

門開了,她忽然停住,轉頭看我。她的鼻尖紅紅的,耳朵也紅紅的,像只守望的兔子。

我也看著她。我好像忽然才明白,她是真的要走了,這個我在天中唯一的朋友。我知道我還欠她祝福,可我不知道該如何將它說出口。就在我踟躇萬分百感交集的思緒里,她忽然放下了手裡所有的東西,飛奔向我,與我緊緊擁抱。

「我就是不想哭。」她抱我那樣緊,拖著哭腔在我耳邊說,「我不想哭著和你告別,馬卓,我不會忘記你。」

我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和人這樣擁抱過。我說不出我的心傷,像桿灌進風的竹子,全身上下都打通一般的涼。我想起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撕扯著我的衣服,叫我永遠不要再回去的她,只有她這樣抱過我,但她終究還是離我而去。我向天發誓,我憎惡別離——林果果,顏舒舒,或是顏小米。我留不住任何人和任何好時光,留不住。

我將是永遠的孤兒馬卓。

在我心底里有一句話,直到顏舒舒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時我都沒敢說出口。那就是:「別離開我,好嗎?」

我想我沒有資格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她原本就不屬於我,我沒有權利支配任何一個人。我縮在宿舍的床上,抱著她留給我的一對錶,聽著秒針細碎的滴嗒聲,終於小小聲地哭了出來。

哭累了之後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吳丹這個星期沒有回家,她提著水瓶走進來,開了燈,對我說:「她走了?」

我點點頭。

她一邊嘟囔著:「終於清靜了。」一邊拿了毛巾走出宿舍。不一會兒,我就聽到隔壁廁所傳來的嘩嘩的水聲和笑聲。

地球少了誰都轉,世態一貫如此荒涼。

沒有人在乎我的離別和這樣的離別對我的意義。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給他發簡訊我要去見他。他告訴我他有事正要出門,不過如果我去,他可以在家等我。

我走出宿舍才發現下雨了,這是一場奇怪的雨,說來就來。四月的夜雨有著刻意擠出來的憂傷。一會兒緩一會兒急,下得毫無章法。我沒有打傘,也懶得回去取,雨水很快淋濕了我的衣服,讓我從裡到外一片潮濕。

這樣正正好。

我在校門口看到肖哲,他也沒打傘,傻傻地蹲在那裡。我沒有打擾他,他也沒有叫我,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看見我。

跳上了108路公車的那一刻,一切都有些恍若隔世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緣故,車上的人出奇的多,互相擠逼著,手裡的雨具滴著髒水,頭油和橡膠的味道攪合在一起,叫人喘不過氣。

我被擠到中間的車門旁邊,扶著一根冰涼的柱子,正好可以貼著窗玻璃看到外面,車行不暢,忽快忽慢,我大腦空空,快到站的時候,車子停在前一個十字路口,我從窗玻璃上辨認出他,手持著一把傘,好像在往我的方向眺望。

窗外亮起的路燈本來應該是暖黃色色調,被雨水沖淡,變成冷寂黯淡的灰黃。依稀辨認出他之後,寒冷一下子被化開,我的淚水緊跟著湧上了雙眼,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這麼想他,想得幾乎不能自持。

漫長的紅燈過去,車挪動了一會兒,車門終於打開,我彈下車,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擁我入懷。周圍的人或許在側目看我,但我顧不得這許多,也許只有放肆能讓我好過些。黑色的雨傘撐在我的頭頂,我抬起臉看他,他也低頭看我,但是傘擋住了光線,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除了他下巴獨特的線條。我努力對著那個堅毅的下巴笑了一下,但估計一定是比哭還要難看的怪表情。

他竟然鮮有的沒有取笑我,而是把我摟得更緊些,陪我大步從那條窄得宛若一根盲腸的小巷子里走過。

我任由他抱著,聽著雨水顆顆滴落在繃緊的尼龍布上的聲音,好像聽著隔世的擊鼓聲,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家門口。

門竟然沒鎖,他用腳尖點開門,拉我到屋裡。我已經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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