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左左

不知道從何時起,漸漸喜歡上沒有月亮的晚上,在宿舍里,著一盞不算亮的檯燈,伴一兩隻蚊蟲的低鳴,複習到睏乏之極,然後沉沉睡去。這樣的夜多半是沒有夢的,即使有,也短暫而模糊,可以忽略不計。人心裡一旦平靜,目標變得唯一,時間就會過得飛快。那年的冬天像作文里的一個小逗號,一頓即逝,轉眼就是春天。這是個人心惶惶的春,我們居住的小城開始流行一種疾病,輕者感冒,發燒,重者住院甚至死亡。米諾凡不再讓我和米礫住校,每天規定我們回家,吃維C片,喝白醋,飯前把手洗了又洗。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傳染病的刺激,他變得異常婆媽,相同的話重複四五次算少,七八次不算多。有天半夜起風,他還來替我蓋被子,在我們父與女的記憶書里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樣溫情的一章,我轉過身裝睡,卻心潮起伏差不多快天亮才閉眼。這還不算什麼,讓我跌破眼鏡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先說那晚,我和米礫正在書房的電腦上查個資料,忽然聽到敲門聲。

我和米礫轉過頭,本來就虛掩著的門口,一隻腳已經透露身份的米諾凡正故作驕矜地等待著,然後,他僅僅把腦袋探進來——掛著一臉「全心全意為子女服務」的太太牌抽油煙機式笑容,對我和米礫說:「晚上有球賽。趕緊下來吃東西!」

說罷,他的腦袋在門口一閃就飄走了。留下握著一枝自動鉛筆放也不是、吃也不是的米礫,用驚嘆且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他,戀愛了?」

在米礫的智商里,戀愛是改變人最有效的武器。

事情還沒有結束。

等米礫和我一前一後地走下樓梯,迫不及待地走進廚房時,才是米礫誇張綜合症真正發作的時候。當他輕輕推開廚房裡的玻璃門,嚇得身體後傾,連跳三步,就和當年他看到米諾凡拎回一雙他最喜歡的球星限量款籃球鞋時的樣子如出一轍。

我遲疑地邁進廚房,只見米諾凡先生,圍著李姨的碎花圍裙,手裡端著一個大大的瓷缽,面帶微笑。他用一種熱情洋溢的語氣招呼我們說:「來,嘗嘗我做的木瓜蓮子羹!」

「哦。」我應著,坐在驚魂未定的米礫身邊。雖然沒有像他一樣表現出來,但我的心裡早已經排山倒海。木瓜蓮子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么么最愛吃的甜品,夏天的時候,她穿一件圖案已經模糊但絕對是真絲材料的短裙子,把木瓜蓮子羹從冰箱里取出來,埋下頭深深地一嗅,對我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嘗嘗?」對甜食向來反感的我,每次都會情不自禁地應允。

在吃的過程中,她會問我:「甜嗎?」我都搖頭,因為,真的不甜,她從來不放糖,木瓜本身的香味替代了甜膩的冰糖,卻讓我喜歡到心裡去。

現在想來,她在我心裡這麼多年仍然經久不衰的魅力,多半是來源於她天然的寬容心吧。她待我若成年人般尊重,從來不哄不騙,徵詢也從不霸道。所以,她才留下那樣的句子給我,而不是叫我要懂事、學乖。她只是叫我勇敢,如此而已。

米諾凡做的木瓜蓮子羹沒有勾起我對那碗冰涼透徹的蓮子羹本身的眷戀和回憶,它是熱的,且放了冰糖。它們不具備一模一樣的口味和默契。但這一切,不妨礙我吃一口進嘴裡,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我說:「我去洗手。」便放下勺子,逃離了廚房。

我沒有讓眼淚流出來,我只是在洗手間里照了照鏡子,對自己擠出一個微笑。沒錯,我長得和她如此相像。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這樣假設:如果,她真的死了,那麼她的精靈會在這座房子里陪伴我們嗎?她會低下頭,深深地嗅一嗅米諾凡做的木瓜蓮子羹,然後對我說:「米砂,甜嗎?」她會嗎?

我洗了很長時間的手。

我是如此地憎恨回憶,沒猜錯的話,我和它一定有仇,每一個和「回憶」有關的細節,像毒素一樣緩緩釋放,流至全身血液,躲也沒法躲的痛。最要命的是,這種痛只能自我消化,不能讓別人看出半分,或許這就是倔強的代價,我天生如此,活該受罪。么么,你也是這樣的一個人么?如果真的性格決定命運,我會不會和你一樣,從此一輩子就栽在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手裡呢。

是的,心狠手辣,米諾凡是,他也是。

或許,男人都是。

我洗完手,走回餐桌旁坐下。飯前吃甜品,而且是這一道,不知道米諾凡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麼葯。米礫也已經又弄了一碗在喝,一面喝,一面玩他的好記星,他最近對英語口語迷到爆,上廁所時還靈魂出殼,在同一屋檐下居然還打我手機問我「washroom」和「toliet」有啥區別,雖然他還是那個以「燒錢」和「臭屁」為關鍵詞的米礫,但是愛情真偉大,讓我沒想法。他就要見到他的蒙小妍,我卻離某某男越來越遠。比起拿腔拿調的英文來,還是中文更有意思得多,所謂風水輪流轉、有人歡喜有人愁、世事難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的統統都是這個意思吧。

飯前,米諾凡以很輕鬆的語氣宣布了一件在我們看來天大的事:「移民的事辦得差不多了,至於高考,我是這樣想的,考不考都隨便你們。」

在我和米礫面面相覷的剎那,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輕飄飄的海市蜃樓。

我的耳朵嗡嗡亂響,如果我沒有聽錯,如果這句話真的是米諾凡說的,我覺得今天的他簡直就是向過去的那個他啪啪啪毫不留情地打了無數個大耳光。要知道,米諾凡對我和米礫,一向是嚴格要求到天理難容的地步,怎麼可能任由我們就到最後關頭了反而落得個如此輕鬆自在?

「反正到加拿大上大學,還是要靠SAT。不需要國內大學的文憑作依據。」米諾凡說,「我聯繫好了雅思班,過陣子就送你們去讀。不過也不要有啥壓力,其實都不難。」

米礫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一聲悶響,不知道開心還是不開心。

「等你表態呢,米砂。」米諾凡提醒我。

「哦。」我說。

米諾凡忽然笑了,然後說:「我還準備你跳起來,說你不願意出國,跟我來場終級PK呢。」終極PK,他居然連這樣「潮」的詞都用上了!

米礫笑得像被誰裝上了震動器,我把自己的木瓜蓮子羹喝了個底朝天。碗蓋住我的臉,這樣我的表情他們就看不見了。

才發現原來在米諾凡的心中,我一向都是「對著干」型的呢。但關於「移民」這件事,我覺得我還是三緘其口比較好,在我的心裡未曾得出定論前,我可不想跟他過不去。

「米砂會走的。」米礫頭也不抬地說,「這點我老清楚了。」

這傢伙不說話一定會死!我把手裡的碗重重地放到桌面上以示警告。可惜米礫一點兒也不怕我,繼續胡說八道,甚至朗誦起詩句:「離開這座傷心的池城,她將是高高飛起的鳥……」

我覺得米諾凡應該把他再吊起來抽。可惜那個暴戾的米老爺不知道何時已經悄悄地改了個性,他只是笑笑地看著他,然後拍他的頭一下說:「兒子,有興趣的話,來看爹燒糖醋魚。」

「李姨呢?」米礫問。

「等流行病過去了再讓她來。」米諾凡說,「怎麼,不相信我?」

「不不不不不。」米礫那個馬屁精把頭搖得飛快,「只是不習慣。」

「什麼都會慢慢習慣的。」米諾凡說完這句話,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向了料理台。米老爺雖然個性改了,但餘威猶在。所以雖然我一點也不餓,但我還是坐在那裡乖乖地吃完了一頓極度無味的飯菜。

我敢說,他連鹽和味精都分不清楚。

但當然,聰明的我什麼都沒有說。

半夜十二點,米礫準時來敲我的門。這種事最近常發生,我見怪不怪懶得應聲。反正門也沒鎖,他敲了兩下就自動走進來,擰亮了檯燈,肥大的身么往我寫字檯前的凳子上一攤說:「真被他雷到了。」「我也是。」我說。

「那你考不考?」他問我。

「不知道。」我說。

「你說……他這樣抽風,是不是真的戀愛了?」

「不知道。」我說。

「你想你後娘是什麼樣?」

這回我連「不知道」三個字都不想說,只是白他一眼表示回答。

「你看過《簡愛》嗎?」他一面問我,一面從屁股口袋裡掏出那本被他搞得皺巴巴的書。我知道那是他最近在看的英文版《簡愛》,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等一大堆文藝腔濃厚的所謂名著,一看就知道是蒙小妍推薦給他的。米礫的骨氣在女人面前從來都是不作數的,這次尤甚。我敢發誓他已經忘記他初中每次英語不及格時發表的至理名言:「有生之年,艾薇兒會為了我學習普通話。」

我暗自偷笑,表面還是「嗯」了一聲。這種書,小兒科!初中那陣子想當文藝女青年的時候我就讀過了,現在的我生活里壓根沒有閱讀這一項,要是有空,我寧願上網看娛樂新聞,故事裡的事,哪有網頁加圖片活色生鮮。我算是80後沒救的一代中的典型加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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