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傑克·奧布雷躺在小床上,回味著自己的新生。這是星期天的早上,根據海軍的古老習俗,這一天的生活日程比通常要提早半個小時——在六遍鍾而不是七遍鐘的時候,起床哨就吹響了,這樣軍艦上的人們可以洗漱、剃鬚,把自己收拾整齊,為全體船員的列隊檢閱和教堂禮拜做好準備。通常他都是和其他人同時起床的,今天他卻有意多休息一會兒,放任自己去享受完全放鬆的懶散,享受小床的舒適。和椰子樹葉片橫生的粗糙葉簇相比,他的床無限地柔軟、造型優美;和大海相比,他的床又無限地溫暖乾燥。離他頭頂幾英尺的甲板上,慣常的擦洗和磨沙並沒有吵醒他,因為莫維特要求水兵們僅僅安靜地、大致象徵性地掃掃主桅杆朝後的那部分甲板。不過,儘管莫維特如此細心,傑克還是很清楚地知道時間,強烈的陽光和烤咖啡的氣味本身就是時鐘,但他仍舊躺著,有意識地享受活著的快樂。

終於咖啡的香味消散了,繼之而來的是每天都一樣的新鮮的海洋氣息,瀝青、溫暖的木材和纜索的氣味,還有遠處艙底污水的氣味,而他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基里克幫手的碾槌在黃銅研缽里研磨咖啡豆的聲音。研缽是傷病室的,這是因為,比起傑克來,斯蒂芬對咖啡更加講究。在一次去紅海的航行中,他學會了阿拉伯人做咖啡的正宗辦法(那次航行在其他方面都收穫甚微),從此他就廢棄了普通的磨子。傑克的耳朵還捕捉到基里克尖厲的辱罵聲,他正責罵自己的幫手灑落了幾顆豆子。和帕希船上可怕的掌帆長助手,還有索菲的母親威廉斯太太一樣,基里克的辱罵中有一種完全相同的義憤腔調。傑克又微笑了。活著是多麼愉快啊。威廉斯太太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年老的、精力極其充沛的父親,議會議員奧布雷將軍,立場激進,看來一心想破壞傑克的職業生涯;而即使把政治上的考慮排除不算,自從傑克被任命為航行指揮官以來,海軍部也一直明顯不公正地對待著他,許諾給他軍艦,然後又讓別人去指揮,不去提拔他的下屬,儘管他們無限地應當得到提拔,還經常對他必須記錄的極其複雜的賬目提出這樣那樣的質詢,不斷用解僱威脅他,讓他擔心被拋到岸上,可悲地靠半薪悠閑度日。可是和活著相比,所有這些事情,就連訴訟也包括在內,都是多麼微不足道啊!傑克幸福感激的思緒,陶醉地享受著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斯蒂芬是個天主教徒,已經履行了自己的謝恩禱告;而現在傑克的思緒,也在做著差不多同樣的事情,只不過比較不正式罷了。

可以聽見上面傳來輕輕的啪嗒啪嗒的蹄聲,阿斯帕西亞剛剛擠過了奶。他意識到,時間比他想像的還要晚,他坐了起來。基里克顯然在卧艙外面聽著,因為艙門馬上打開了,讓東面的陽光飄灑了進來。

「早上好,基里克。」傑克說。

「早上好,閣下。」基里克手裡拿著毛巾說。「你要下水嗎?」

在這片水域,傑克通常是在早餐以前游泳的。有時候為了不妨礙軍艦的航行,他僅僅從船首鏈台跳下去,再從船尾梯子爬上來,但現在他說不要,他寧願要一罐熱水。他的皮膚,尤其是肚子周圍的肥肉,仍舊奇怪地被水浸泡得發白浮胖,現在到海里游泳對他沒有吸引力。

「大夫起床了嗎?」他停下剃刀,叫道。

「還沒有,閣下。」基里克從大艙回答,他正在鋪設著早餐桌。「他晚上給叫起來過,亞當斯先生因為慶祝大夫安全返回,吃得太多,喝得太多,突發了嚴重的腹痛。可是灌腸把他治好了。我多麼希望是我自己讓他得病的,這個雜——」等他肯定傑克沒法聽見時,基里克又壓低聲音說。這是因為,基里克經常剝奪桅前普通水兵、海軍陸戰隊員、委任軍官們、候補生們、下級軍官室的伙食,來保持大艙的充足供應,而軍需官反對他的做法。

霍拉和助手們朝一個個升降口下喊叫著。由於距離和跟隨軍艦的柔風,他們的聲音變得微弱了,但還是可以聽到:「你們聽見嗎,全船官兵?五遍鍾集合,穿乾淨襯衫。長禮服帆布軍裝,白褲子。」「你們聽見嗎,乾淨襯衫,剃鬍須,五遍鐘的時候集合。」

「乾淨襯衫,閣下。」基里克說著,把襯衫遞過來。

「謝謝你,基里克。」傑克說。他套上自己次好的白褲子,遺憾地發現,雖然這些天他經受了飢餓、匱乏,又長時間泡在了水裡,但褲子仍舊在腰部很緊,最上面的鉤子只好鬆開不扣了,不過,他的長背心會遮蓋住縫隙的。

「離三遍鐘不遠了,閣下。」基里克說。「已經來不及邀請別人了,這樣也好,阿斯帕西亞快擠不出奶了。」

沒有軟麵包,於是烤麵包也不可能有,這些都和雞蛋、鹹豬肉、牛肉排洋蔥一樣,是過去的事情了,但傑克的廚師還是做了作料豐富的胡安·赫南戴斯美味鱈魚乾,上半邊很鬆脆。白蠟樹園農舍的橘子醬只剩不多幾罐了,基里克也拿來了一罐,橘子醬和艦上的麵包很相配。「我多麼希望索菲也在這兒。」看著她在遙遠的地方寫下的標籤,他大聲說。

三遍鐘敲響了。他喝乾了最後一滴咖啡,站起身來,把掛軍刀的皮帶斜挎在肩上,又穿上基里克遞來的華麗的藍色軍外套。這是件極端堂皇的衣服,綴著碩大的金肩章,尼羅河勳章的緞帶也穿在紐扣洞里,不過這是件為英吉利海峽而不是赤道準備的厚實的絨面呢制服。「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想著,同時他的體溫在升高著,「我不必扣起全部紐扣。別人要比我糟糕得多。」他滿心高興地戴上三角帽,又想,「Il faut soufrir pour etre beau. 」

「早上好,歐克斯。」他對海軍陸戰隊哨兵說。走上後甲板之後,他又說,「早上好,先生們。」在一片「早上好,閣下」的合唱聲中,很多帽子飛快地摘了下來,緊接著,十幾件背心都不完全地消失在扣好紐扣的外套下面。

傑克不由自主地仰望起風帆、纜索和天空來。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天上吹的是地地道道的中桅帆柔風,軍艦要是著急的話,連前桅上帆都可以扯起來。然而海面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昨天晚上,為了預防可能出現的狂風,他的軍艦裝上了舷窗蓋,雖然狂風還沒出現,但從船尾方向捲來的海涌卻沒有減弱——事實上,軍艦的前後顛簸讓水兵們很難整理他們的行囊,為了清洗中間甲板,水兵們把行囊拎到甲板上來,通常在吊杆上布置成金字塔的形狀,但它們被奇怪的斜向移動的交叉海涌擾亂了,海涌不安地、煩躁地把海面割碎。這真是糟糕惡劣的海浪,而且雖然他經歷很多,這樣的海浪他還沒怎麼見過。不過,馬上要進行的儀式他是爛熟於心的;除非有特別大的暴風雨,在所有管理有方的軍艦上,這樣的儀式每星期都要舉行一次,而他本人肯定見過於上千次。

後甲板上壓低了聲音的交談漸漸止息了。舵工在操舵台邊清了清嗓子,等最後一顆沙子落進半小時沙漏的下半部分,他就叫道:「轉過沙漏,敲鐘。」值班的海軍陸戰隊員,在軍艦這麼大的顛簸中,在全艦官兵的眾目睽睽之下,非常留神自己的腳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船頭,敲響了五遍鍾。

「伯伊爾先生,」當值軍官麥特蘭對擔任值班助手的候補生說,「打鼓集合,全體官兵列隊檢閱。」

伯伊爾轉向陸戰隊鼓手;鼓手站著,鼓槌舉在半空中。伯伊爾說:「打鼓集合,全體官兵列隊檢閱。」鼓馬上轟鳴起generale 。

水兵們在一旁雜亂無章地站著,他們身上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洗得乾乾淨淨,還熨燙過,很多還綉了花呢,他們非常留心自己的衣服,生怕弄髒。現在他們都趕緊根據各自的分隊,排成一行行隊列——前桅樓水兵、大桅樓水兵、炮手、船尾甲板值勤水兵,因為「驚奇」號沒有負責船腰的水兵——他們分別在後甲板的兩側,在跳板上,在前桅樓,站到各自熟知的位置上。在船尾盡頭,靠近船尾欄杆的地方,海軍陸戰隊也排好了隊列。候補生們檢查了所有分隊里的水兵,叫他們像士兵一樣站直,停止說話,然後報告了副官們和航行官;副官們和航行官再次檢查他們,叫他們停止四處張望,不要老是去提褲子,然後報告了莫維特,說所有人都「到場了,穿著整齊乾淨」。莫維特走過甲板,向奧佈雷艦長報告,所有軍官們都「報告了,閣下」。

「那我們開始巡視軍艦吧,莫維特先生,請。」傑克說。他首先轉向船尾,在那兒,海軍陸戰隊員們穿著深紅的制服外套,像送彈棍一樣筆直地站著。他們的交叉皮帶用陶土擦得鋥亮,他們的滑膛槍和手槍也亮閃閃的,頭髮上恰到好處地撲了粉,他們皮製的寬大硬領圈儘可能地收緊了,只讓血液稍微有一些流通。儘管搭起了布篷,儘管東面的太陽也還沒有升到最高,陽光曬在他們背上,熱力卻還是大得驚人。他們可能不美,可他們肯定在受罪。由軍刀在手的霍華德和莫維特一起陪同著,傑克檢閱了一隊隊的陸戰隊員,有許多人就算現在他也叫不出名字,而所有人的臉都是冷靜的,凝視著他身後的遠處,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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