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浪在夜間變大了,等到黎明時分,環繞在小島周圍的珊瑚礁由於高飛的水沫而顯得更白了,尤其是迎風的一面,就更是如此,而巨浪間隔恆定的莊嚴的轟鳴聲響徹天空。傑克還沒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些,他還非常肯定,柔風也變強了,風向可能逆時針偏轉了足有一個羅經點。他靜靜地離開棕櫚樹下他們的棲息處,讓斯蒂芬繼續蜷縮著睡覺,自己則坐到白色的岸灘上,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他的觀察證實了自己對柔風的估計。

他面前的景色極端地美麗。太陽還沒有升得太高,還沒有把珊瑚沙都曬得灼熱而耀眼,但已經高到足以讓瀉湖的淺綠色呈現它所有的輝煌,足以凸顯出浪濤的白色,浪濤背後海洋的藍色和天空各種不同的純凈顏色。隨著方位的不同,這些顏色難以察覺地漸漸轉化,從西面盡頭的紫羅蘭色,一直變成太陽升起地方某種完全是仙境般的色調。他留意到的這些景色,連同早晨充滿活力的新鮮空氣,讓他頭腦的一部分高興起來,而他頭腦的其他部分則在試圖估計,他們在帕希上的那段時間裡,帕希的航線,試圖估計相對於「驚奇」號可能的回航路徑,他們目前所在的位置。

當然,在此之前他已經試圖這麼做了,而且還做了很多遍;不過那時候他的思緒仍然過於騷亂,不能得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結論。他只是向斯蒂芬保證,一切都好——很好——一切都正常——然後就睡覺了,睡得很深,各種線條組成的波浪在他腦海里湧起而又落下。

由於昨天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沒有像他本來該做的那樣,留意帕希的航速和方向,但他確實記得,除了最後一段路程,它一直讓風在船尾和橫樑之間保持著兩到三個羅經點的角度,而至於船速,他相信任何時候它都不可能超過四節。「這艘船在設計上非同一般地獨具匠心,」他想道,「可是它必定是脆弱的,比起順風航行來更加適合於迎風航行。要是晚上海浪變大時,它頂風停船,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它現在仍舊頂風停著不動,停在離我們背風方向只有幾小時航程的地方,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那就算一小時四英里吧,而航向呢,要是把偏航和最後朝北的一段也估計在內的話,可能和西北偏西方向相差不超過半個羅經點。他在沙上畫了兩條線,一條表示帕希自從救他們上船直到送他們上島的航線,另一條表示「驚奇」號繼續向西然後收縮帆篷掉轉船頭航行的航線。它現在應該重新向西航行了,晚上肯定在他們落水的地方以東的黑暗中頂風停船,現在應該在子午線附近的某個地方。他畫了一條從小島到第二根線的垂直線,面色變得非常嚴峻;他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線條,臉色變得越發嚴峻了。即便它所有的小艇都鋪開到最大極限,要看到這個遠在北面的低矮島嶼,也是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島只是浩瀚大海中的一小點陸地,在任何航海圖上都沒有標誌,因此沒人會預計到它的存在。

「幾乎不可能。」他說,但他想起帕希的帆腳索在教堂儀式的那段時間都是鬆弛的,而且幾乎鬆弛到了飄動的程度,於是他突然升出了一線希望。因為這樣他的垂直線就縮短了,縮短得不太多,每個小時的跳舞和長篇大論可以抵一英里半到兩英里,不過,緊攥著心的那隻冰冷的手還是鬆開了一些。

問題是,莫維特到底會堅持搜索多久,堅持把所有的小艇散開去,堅持讓護衛艦慢慢地行駛,或許走一條「之」字形的航線,以便搜索更多的水面?大家都知道傑克是個游泳好手,可是誰也無法在水裡無限期地浮著。考慮到護衛艦的主要任務,考慮到它要追蹤「諾爾福克」號,在看上去空空蕩蕩的海面上,莫維特能繼續仔細搜索多少時間?霍格曾經提到過沒有標記的島嶼,但即便如此……

「早上好,傑克。」斯蒂芬說。「難道這不是美麗的一天嗎?我多麼希望你睡得和我一樣沉啊。昨天夜裡我睡得真沉,舒適的黑暗最能恢複體力了。你見到軍艦了嗎?」

「沒有,還沒有。告訴我,斯蒂芬,你覺得她們昨天的儀式持續了多久?她們的教堂,你可能會說。」

「噢,根本沒多長時間,我可以肯定。」

「可是,斯蒂芬,佈道確實持續了幾個小時呢。」

「是厭煩和恐懼讓它看上去那麼長的。」

「胡說。」傑克說。

「哎,兄弟,」斯蒂芬說,「你的表情很憤怒——你踢掉了沙上畫的圖。是不是因為沒有見到船,你在苦惱?馬上就會出現的,我可以肯定。你昨天晚上的解釋完全把我說服了。你說得再合理不過,也表達得再中肯不過了。」他撓了自己一會兒,「我發現你還沒有游泳。游泳或許會讓你振奮起來,矯正你的情緒?」

「可能吧,」傑克微笑著說,「但是我已經游夠了,可以停一段時間不遊了。我現在全身還浸得濕透,像只腌漬的豬頭。」

「真是這樣的話,」斯蒂芬說,「要是我建議你爬到椰子樹上去,給我們弄些早飯來,你大概不會覺得我無禮吧。我已經反覆認真地試過了,可我每次爬了不到六英尺或者七英尺,就總是摔下來,幾乎每次都擦傷了,擦得很疼,或許還很危險。水兵的有些技能,我仍舊有點缺乏,而你是個十足的水兵。」

他確實是個十足的水兵,不過自從在西印度群島當候補生的日子起,傑克·奧布雷就從沒爬過一棵椰子樹;他那時候還瘦小靈活,但現在雖然他仍舊勉強算得上靈活,他的體重卻已經超過了十六石,於是他沉思地仰望起那些高聳的椰子樹來。最粗的樹榦,直徑也不過十八英寸,但它的高度卻足足有一百英尺;即使在無風的時候,也沒有一棵樹是筆直的,而現在正吹著細微的中桅柔風,它們就以一種極其優雅而富有彈性的姿態搖擺得更遠了。並不是樹的搖擺讓傑克沉思——狂暴的不規則運動傑克是相當熟悉的——傑克所考慮的,不如說是十六石重的東西在這種拱桿的頂端會起到什麼作用,再說,拱桿的運動又不受任何支桅索、前支索、後支索的限制。傑克另外還在考慮,這巨大的力對樹榦的下半部分和樹根會起什麼作用,因為樹根只是淺淺地扎在珊瑚沙和一些植物的碎片里。

他在稀疏的椰子樹林里來回走著,希望找一棵最粗壯的椰子樹。「至少,」 他仰望著頭頂高處繁茂的綠葉,說道,「要是樹真的斷了,伸展開來的樹冠還可以減輕些落地的衝擊。」而且在他漫長而艱苦的向上旅程中,有幾次椰子樹看來確實要倒了,要在他身體巨大的而且越來越大的機械優勢下屈服了。有時候,在風把樹吹到最彎曲的時候,樹和地面形成了四十五度角,可是樹沒有斷,在每一次彎到最低點之後,椰子樹又重新彈起來,飛快地遠遠擺過垂直的位置,於是傑克只好緊緊地抱住樹榦。他終於爬到椰子樹巨大葉簇的中間,牢牢地騎跨著,稍稍鬆了口氣。他和椰子樹頂一起,在現在已經熟悉了的軌跡上來回擺動起來。這種反向的鞦韆,即使對他這樣極端焦慮、極端饑渴的人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也相當令人陶醉。而等棕櫚樹第十次反彈回覆到豎直狀態的時候,在遠處背風的方向,他看見帕希頂風停著。「斯蒂芬。」他說。

「喂?」

「我看見帕希了,在背風的方向,也許有十二英里遠,頂風停著呢。」

「是嗎?傑克,聽著,你是不是在上面私吃椰子果,還喝了椰子汁,我在下面餓得要死,可恥啊。」

椰子樹在一陣大風中彎下,然後再次挺起,越來越慢地回到原來的高度,而傑克現在爬到更高的葉簇中間,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吼叫:「它在那兒,它在那兒,它在那兒!」這是因為,在海平面上,在離雙體木舟更遠的地方,偏向南方,他清楚地看見了「驚奇」號的中桅帆和中桅低處的帆桁。它正右舷搶風,駛向帕希,風幾乎垂直吹向它的正梁。他向斯蒂芬較為詳細地解釋了這些,同時椰子樹在不停地搖來晃去。「在這個時候你得做些什麼嗎?」斯蒂芬問,他音量適中的叫喊聲壓過了海浪的轟響、風聲和椰子樹尖聲的喧嘩。

「唔,不需要。」傑克用同樣大的聲音說,「它肯定有七八里格遠。還得等上好一會兒,等它可以看得見信號了,我才有事可做。」

「那我懇求你停止用那種冒險的、肆元忌憚的方式彈來彈去。現在扔幾個椰子下來,我們開始吃早飯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那就站得離樹遠一點。」傑克說,隨後送下了一陣致命的椰果大雨。幾分鐘之後,他重新踏上了地面,「沒有歡呼,沒有雀躍?」

「為什麼我應該歡呼雀躍?」

「當然是因為我們的軍艦。」

「可是你一直說它會來的。為什麼你不挑些綠的椰子果?這些椰子果硬得和炮彈一樣,都是些長毛的老椰子果。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好壞都不分嗎?願上帝和瑪麗保佑你。不過,你要我給你開一個嗎,開了你才可以喝?」

「請吧。我差不多餓壞了,又爬樹,又大吼大叫——斯蒂芬,你有匕首!」

「不是匕首,是我的袖珍柳葉刀。我拿了它去解決我鞋帶上一個可惡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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