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一天氣候悶熱,天穹低矮,烏雲翻騰,「驚奇」號順著阿伯馬爾島和納爾伯羅島之間的水路向前航行。這兩個島嶼位處加拉帕戈斯群島的最西端。「驚奇」號的進程非常艱難,這是因為,雖然反覆無常的柔風現在正巧朝有利的方向吹著,但軍艦卻必須對抗一股強勁的海潮。這股海潮正毫無道理地從北邊湧來——說它毫無道理是因為,就像艾倫先生所說的那樣,一股更加強勁的海流,在海峽的盡頭,雷東渡巨石以遠,正以每小時四到五英里的速度流往相反的方向,而且阿伯馬爾島和詹姆斯島之間的海潮,雖然在偏東方向離此地不遠,卻也和海流的方向相同。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之間,「驚奇」號一直像獵犬般快速地來回穿梭,雖然它早就已經習慣了非常強勁的不合情理的海流,習慣了不合情理的氣候——赤道一帶的大霧天氣,看在老天的分上,在赤道上大霧裡的企鵝唬唬地啼叫!——但種種跡象表明,這次的海流極有可能轉變成特別危險的大浪,而且這條布滿礁石的水路又是航行官所不熟悉的,於是傑克就親自在甲板上指揮起航行來了。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導航任務,可這是他在群島中找到「諾爾福克」號的最後機會:前面有三四個隱蔽的港灣,「諾爾福克」號很可能就停泊在其中某一個港灣里,正在裝載海龜在的速度是八節,納爾伯羅島上這些重達二三百磅的海龜尤其鮮美,裝載當地可以找到的淡水和柴火,而「驚奇」號很可能在它毫無察覺時突襲它。因此必須穿過這條水路,不過這段航程確實非常艱難,風一直在減弱著而且方向不定,而海流卻在不斷地增強,沒有多少迴旋餘地來操縱軍艦,兩邊又都是岩石圍繞的海灘——而且最不公平的是,兩邊都非常像下風岸,這是因為,雖然吹在護衛艦舷側的風把軍艦推向納爾伯羅島的礁石,但不規則的海潮和海流卻傾向於把它拋向阿伯馬爾島的礁石,而且要是風萬一真的轉了向,軍艦也確實真會撞到阿伯馬爾島的礁石上去。甲板上氣氛緊張,所有的水兵都各就各位。攜帶小錨和粗繩的小艇,被派到軍艦兩側的水面上。而在舷側鏈台上,一個水兵正不斷地投下測海深的測鉛,不斷地高叫著:「這條線沒有碰底,沒有,沒有。」

海峽在不斷地變窄,傑克覺得,就算右舷主錨要扎進一百英尋的深水,他也幾乎肯定得拋錨泊船,等待海流漲到最高。「把深海繩拿過來。」他說。兩岸看上去比滑膛槍的射程還近,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現在它們之間的距離更近得多了,這使得海流的力量也越發強勁。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兩岸——險惡的碎浪拍擊著兩岸黑色的岩礁,布滿裂縫的赤裸的灰黑色火山岩在兩岸開闊地延展著,傾斜著伸向迷霧遮蔽的模糊不清的高峰,到處都散落著巨大的火山岩渣堆,渣堆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時是病態的紅色,如同一個巨大的鐵製品的殘骸;不時還可以看見幾個火山口——這真是一片冷酷蠻荒的景象。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幾乎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兩岸。雖然由於可能發生的大浪、未經測量的海深、方向不定的柔風、狹窄的迴旋餘地,軍艦現在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但隨軍醫生和教士兩個人,要麼是因為懵懂無知,要麼是因為完全超脫,居然在下風面的欄杆邊上安頓了下來,用急切的,甚至是顫抖的雙手調整起自己的望遠鏡來。早些時候,他們曾經企圖兼顧兩岸,分別從甲板的兩頭朝對方喊叫,通報各自的發現,這樣就可以不至於錯過任何東西,但傑克一出現在甲板上,當值軍官就制止了他們這種荒唐的違規行為,因為對艦長來說,迎風面的舷側是不可侵犯的;現在他們只好滿足於僅僅觀察納爾伯羅島的一側。雖然如此,他們也還是承認,單是這一側的東西,就豐富到二十個自然學家都忙不過來的程度。他們早就已經發現,低坡上寸草不生的可憐狀態,實際上只是表面現象而已;在自然形成的火山岩渣堆里,可以分辨出幾叢發育不良、不長樹葉的灌木叢,它們幾乎肯定和大戟屬是近親;而在山坡的高處,極高的仙人球,連同高大的柱狀仙人掌,也到處可見;然而,儘管陸地上無疑是妙趣橫生的,但海面上就更加有趣得多。隨著水道變得越來越窄,海里的生物看來也變得越來越密集了:兩邊的岸上,擠滿了無耳和有耳的海豹,擠滿了海獅和海熊。不僅在鋪滿黑色沙石的狹窄海灘上,而且甚至在看來無法攀緣的岩架上,它們都隨處可見,有的俯卧著,有的側卧著,有的仰卧著,有的在睡覺,有的在交配,有的僅僅在咆哮著,其他的則在碎浪中嬉戲,或者在軍艦的舷側游弋,它們伸長著脖子,極端好奇地盯視著。高一點的岩礁上,海豹留下的所有空地,都被海生鬣蜥所佔滿,它們渾身黑色,長著脊突,身長足有一碼。企鵝和無翅的鵜鶘則分享著海水,在水面下快速地游著,穿過大片大片銀白色的魚群,這些魚的模樣和沙丁魚相彷彿。而在「驚奇」號的尾波里,一群雌性抹香鯨偕同仔鯨正浮在海面上噴水。在軍艦甲板的上方,也飛過大量的海鳥,這本身再也平常不過了。可不太平常的是,很多海鳥都聚集在索具上、吊床的網格上、鍾閣上,它們留下的大量糞便,會迅速地腐蝕大炮。水兵們得不斷地清除鳥糞,因此他們對海鳥很感惱火。在醫生沒有留意的時候,水兵們不斷用炮帚偷偷地驅趕大鳥,但這毫無用處,海鳥們以頑固的馴順,安頓在那些小艇的船舷上端,甚至停留在划槳的上面。大部分海鳥是鰹鳥,有蒙面鰹鳥,有棕色鰹鳥,還有花斑鰹鳥,而最重要的則是藍面鰹鳥。這種鰹鳥智力遲鈍、目光獃滯而毫無表情;曾幾何時,在遙遠的大西洋,它們曾經是珍稀的品種,而現在,雖然隨著交配季節的來臨,它們的智力有所增進,腳爪上的膜也轉成了更加可愛的青綠色,但它們和眼前飛過的珍稀的陸地鳥類還是無法相比。據他們所了解,這些陸地鳥類——烏黑的小灰雀和秧雞——在當今的學界還尚不為人所知。不過,雖然鰹鳥在這兒隨處可見,其中有一對還是吸引了斯蒂芬的眼睛。它們歇落在一隻海龜的背上,而海龜正在打著瞌睡。這對鰹鳥含情脈脈,腳爪鮮艷,它們的渴求非常迫切在的速度是八節,這天的天氣非常暖和,有利於鰹鳥的發情,求愛儀式進行得非常之快。毫無疑問,要不是那隻海龜過早地潛入水裡,雄鰹鳥是會如願以償的,可現在它卻狼狽不堪,張皇失措。

航行官在他們身後停下,指點著納爾伯羅島說:「先生們,我看這就是所多瑪和蛾摩拉了。可沿著坡地朝上,高一點的地方還不算太糟。要是雲霧散開,你還可以見到些綠色呢,上面的樹和灌木叢都長著一種西班牙苔蘚。」

「噢,我們都非常肯定。」馬丁說,高興地向他轉過臉來,「我們還是第一次靠陸地這麼近呢,近到可以看清地面——清楚地看見鬣蜥。」

「我特別喜歡又直又高的仙人掌。」斯蒂芬說。

「我們把它叫做火炬薊,」航行官說,「要是你把它砍下來,它就會流出一種汁液,人可以喝;可是喝了會得濕性腹絞痛。」

軍艦在繼續航行著。鱗狀的黑色海岸慢慢地向後移去。在航海命令的喊叫聲、赤腳的啪嗒聲、帆桁的吱嘎聲和風中索具的合唱聲中,斯蒂芬的思緒游移到了別的地方。一隻小鳥歇落在他的望遠鏡上,歪著頭好奇地望了望他,然後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黑色羽毛,又飛回到島上,消失在火山岩的背景之中。「幾乎可以肯定,這隻鳥是只尚未歸類的鳥。」他說,接著又繼續說,「我一直在考慮我們人類自己的交配儀式。有時候它們短促得就像鰹鳥的儀式,就像有時候兩個情投意合的人眉目傳情,在交談片刻之後就退到避人的地方。我想到的是希羅多德所描述的希臘和亞馬遜的戰士們,在停戰後吃飯的間歇,雙方隊伍里的人會結伴走到樹叢里去;我還想到的是,離我們更近的、我觀察到的一些例子。而在其他一些時候,形式上的舞蹈,連帶其中的佯攻、佯退,其中典禮化的奉獻和象徵性的舉動,都拖延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或許會延續多年,真正的目的才能達到。我是說,假設耽擱了那麼久之後,真正的目的還沒有敗壞掉,終究確實還達到了。根據時代、國家和階級的不同,這中間有著無窮無盡的變化,而從所有這些差別中找出共同的因素,是一樁很令人著迷的研究。」

「是啊,確實如此。」馬丁說,「很明顯,對人類種族的延續來說,這也是最為重要的。我在想,也許已經有作家把它們當成自己特定的研究對象了。我說的是交配的儀式,而不是交配的行為,交配行為本身,是下流的、粗鄙的、而且是短促的。」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微笑著繼續說,「可在軍艦上,你是無法進行這種研究的。也就是說……」他的微笑慢慢消退了,他的聲音也平息了,因為他想起了上星期五的事情。那天根據海上的慣例,在上甲板的大桅下舉行了荷納私人物品的拍賣會,私人物品中還可以看得見幾條可憐的披肩和襯裙。誰都覺得不應該參與競拍,就連護衛艦現在的代理軍械官維爾金也沒有出價。

「給你,大夫,」霍華德說,一邊遞給他一頂裝了幾隻死鳥的帽子,「我幹得有多棒?沒有一隻鳥是重樣的。」在公眾意見的壓力下,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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