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奇」號停泊在島嶼北面四十英尋深的海灣里,那兒是坎布蘭海灣,是當地僅有的隱蔽錨地。傑克·奧布雷頭上撐著遮陽布篷,坐在後甲板的一把扶手椅上,一邊消化著午餐——龍蝦湯、三種魚、烤羊肩、還有炙烤得恰到好處的海象肉排,一邊凝視著現在已經熟悉的胡安·赫南戴斯島海岸。離他不到兩錨鏈的距離,就是一片華美的草地,有兩條小溪從美妙柔嫩的綠地中流過,直到今天早上,他都一直把帳篷搭建在草地上。草地就像個戲院,四周圍著綠色森林的邊框,而森林的背後,是一座座奇異而陡峭的荒蕪石山——它們大多數是黑黢黢的岩崖,但凡是草木可以生長的地方,卻都披掛著一層綠色。這些綠色植被,沒有熱帶那種異常茂密的過度繁盛,倒有著克萊爾郡草木的那種雅緻。在近處的一座懸崖上,他看見斯蒂芬和馬丁正沿著山羊小道向上爬著,而帕丁、邦敦和卡拉米在擔驚受怕地照看著他們。帕丁是斯蒂芬的僕人,他勇敢無畏,善於攀登懸崖,因為從小吃海鳥蛋長大,他長得身材魁梧;邦敦的肩上扛著卷一寸粗的纜索;而卡拉米正露骨地指導著斯蒂芬和馬丁,叫他們注意不要踩空,不要往山下看。斯蒂芬和馬丁聽說這島上有種特別的蜂鳥,公蜂鳥有鮮艷的粉紅色羽毛,母蜂鳥的羽毛則是鮮艷的綠色。於是,自從病人們康復之後,他們睡覺之外的時間,除了花費在胡安·赫南戴斯的蕨類和附生植物上,全都用來梳耙整個島嶼,他們希望能找到蜂鳥的鳥巢。

從東海灣那邊的一條山谷里,傳來了噼噼啪啪的槍聲。那兒是海軍陸戰隊的霍華德、一些美國軍官,還有一群獲准上岸的水兵,他們帶著鳥槍在島上遊盪,看見移動的目標就開槍。獲准上岸的只是熟練水兵中的一小群人,他們直到剛才,還一直在忙著整修軍艦的急迫任務,幾乎沒有哪怕一小時的空閑時間。這只是一小群水兵,因為對護衛艦上的大部分人來說,自從昨晚的大炮演習,放假就已經結束了,他們今天上午都在忙著拆除露宿營地——所有患嚴重敗血症的病人,還有其他病員,都有寬敞的地盤,因此拆除醫院的帳篷是件非常費力的事情——他們還一直忙著把淡水、柴火、魚乾和其他儲備運到艦上去。從甜麵包峰上可以清楚地俯瞰太平洋,他在那兒安排了嘹望哨。除了所有這些人,島上可能還有二十來個人,但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下午值班崗哨結束之前,他們都得回到軍艦上去。儘管風一直保持在東南偏南的方向,因此潮水的勢頭很小,他還是準備在那時候起錨,趁著海潮離開隱蔽的錨地,儘可能迅速而筆直地駛向加拉帕戈斯群島。他們在胡安·赫南戴斯島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這也許反倒是件好事,因為現在有這麼多「驚奇」人無法參加戰鬥。他們也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曾經到過這兒的絲毫痕迹,可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因為「諾爾福克」號完全可能在距離這兒朝西一百英里的馬斯—阿—富艾拉添加過淡水,或者按計畫在伐爾帕雷索整修過。他們沒有發現「諾爾福克」號。他航行得很慢,而且不得不在島上逗留了很長時間,好讓傷病員恢複健康,再把軍艦整修好。但儘管如此,他仍舊感到很滿意。假設「諾爾福克」號確實在太平洋里,而且並不是仍在南面的高緯度上頂著西風航行,那麼顯然「諾爾福克」號的任務,是沿著智利和秘魯的海岸線穩步向前,晚上頂風停住,白天搜尋不列顛的捕鯨船。所以要是他加緊趕往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話,那他就很可能會首先趕到,或者在捕鯨海域里找到它,或者至少也可以了解一些它的去向。

讓他感到滿意的還不止這些呢。雖然在整修完畢之後,它幾乎剩不下一匹帆布,也剩不下一百顆的三寸大釘,但軍艦現在卻裝備整齊,而且非常乾燥;淡水、燃料、鱈魚乾、腌海獅的儲存豐富,人員也顯著地變得健康了。他們只埋葬了兩個人,而且那還是在海上,是在迪艾戈·拉米雷茲附近的海面上;其他人雖然經歷了南緯六十幾度海洋的狂風暴雨和無休止的寒冷,但島上的新鮮蔬菜、新鮮肉食、溫暖的氣候、簡樸的舒適又讓他們神奇地恢複了過來。而且他們在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現在變得非常團結,那段可怕的航程,甚至把「保衛者」號成員中最不可救藥的那些人,也變得像個水兵了。「保衛者」號的人們不自覺地操起了「驚奇」人的腔調——以前的差別、以前的仇視消失了——他們不僅比以前有效率得多,而且也容易指揮得多了。自從南大西洋以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格子板就再也沒有搭建起來過。只有一個人仍舊顯得突出,那就是可笑的、矮個子的、會口技的理髮員康普頓,他還一直在嘮嘮叨叨。再就是那個軍械官了。他不是「保衛者」號的一員,但他也是個新來的人,而且也不能合群。他在酗酒,而且可能正在變瘋。傑克見過很多發瘋的海軍軍官。雖然在軍艦上,艦長有巨大的權力,但無論什麼人,只要他受任命或者委任的保護,只要他沒有違犯海軍懲治條例,那麼對他一步步毀滅自己的行為,艦長是無能為力的,而這個荷納卻從沒違犯過海軍懲治條例;儘管他是個陰沉野蠻的畜生,但他卻是個認真負責的畜生,而且他一直在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不過傑克還是不喜歡他。從另一方面說,候補生們——他們成長得多麼順利啊,他們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一群年輕人啊。他很少見過這樣討人喜歡、這樣興高采烈的一批候補生。可能是因為學習了希臘語的緣故吧。在繞過荷恩角的時候,雖然伯伊爾折斷了三根肋骨,威廉遜因為凍瘡丟了兩個腳趾頭和兩邊的耳垂,而卡拉米因為敗血症感染了頭部,現在頭上像雞蛋一樣光禿,但他們的表現卻好得出奇。現在他們在胡安·赫南戴斯島上玩得特別高興,他們帶著一群多多少少馴服了的野生大狗,正在島上捕獵山羊。他微笑了,但他愉快的思緒被一聲滑膛槍的槍聲和布萊克尼的聲音打斷了。布萊克尼是候補生中的代理信號員,布萊克尼說:「閣下,甜麵包峰正在發出信號。有船。」

確實是一艘船,不過山上旋轉的微風把信號旗其餘的部分轉到了和軍艦垂直的方向。等不及信號旗轉回常態,傑克跑到船首樓上,鼓足了一口氣,朝甜麵包峰大聲喊道:「捕鯨船?」一陣「不是」的叫喊聲,連同表示否定的手勢,從山上傳了下來。他問「朝哪裡去」,卻聽不見他們的回答,只看見他們伸長的手臂強調地指向背風方向。於是傑克一邊爬上前桅杆頂的橫桁,一邊叫布萊克尼帶著望遠鏡跟隨他。他搜索了北方海面霧氣朦朧的邊緣,但除了五英里之外有群鯨魚在大肆噴水,他什麼也沒有發現。「閣下,」站在上桅杆帆桁上的布萊克尼叫道,「信號旗現在已經正過來了。我不用查書也能讀懂大部分。船的方位是東北偏北多少里格——看不清那些數碼字,閣下——航向朝西。」

山上都是些很負責的人,有舵工瓦特里,還有兩個中年的二等水兵。對水兵們來說,航船隻意味著一樣東西,那就是橫帆三桅船。護衛艦當然是航船,而且因為他們送來的信號表明,這艘在他視野之外的航船不是艘捕鯨船——根據它的桅樓守望台,捕鯨船是可以馬上識別出來的,所以它有可能就是「諾爾福克」號。很有可能就是「諾爾福克」號。「布萊克尼先生,」他說,「帶著望遠鏡,跑到甜麵包峰上去,去觀察它的風帆、航向、方位,再馬上帶著那些人和所有物品下山。要是你不想在島上過一輩子,你就要儘快返回。在這種柔風裡,一旦到了背風面,我們就再沒辦法逆風斜駛回島上了。」然後,他提高聲音,向船尾喊道:「嗨,賀尼先生。所有人準備起錨,請。」

自從甜麵包峰開始回應艦長的呼喊,艦上的每個人,就連岸上的一些人,都已經在等待命令了。掌帆長還沒來得及發布命令,甲板上就已經像推翻的螞蟻窩一樣變得繁忙起來。然而他們忙碌得目標明確,絞盤棒被急急忙忙地安裝好,扣住,用纜繩加固,桅樓員跑著去鬆開船首錨鏈;船首樓的水兵們消失在軍艦底層的錨鏈艙里,在那兒把收上來的粗大、潮濕、僵硬、沉重的船尾錨鏈捲起來。想要讓「驚奇」號暈頭轉向,一個突然的起錨命令是遠遠不夠的,而且儘管它看上去很繁忙,在一個從沒出過海的人看來,它也許還很狂亂,「驚奇」號卻還是找到了足夠多的時間,去升起船頭的開船旗,又放了一炮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炮聲讓斯蒂芬和馬丁停了下來,他們還沒來得及讓受驚的魂魄平靜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始思考炮聲的理由,就被轉過了身,沿著山羊小道被匆忙地催促了下去,剛才花費了半小時艱難攀登的一段路程,現在五分鐘就走完了。邦敦和卡拉米都不願意去聽斯蒂芬和馬丁的任何猜測,不願意去聽任何關於蜂鳥,關於輕率的不必要匆忙,或者關於留在灰白水龍骨樹林里的甲蟲的評論,一點也不想去聽。而且雖然有很長的一段路,雖然必須穿過檀香木樹林,必須繞過海象的小海灣——馬丁被一路小跑的隨從們抬著經過那兒的時候,痛苦地叫道:「這是島上唯一可以找到圓蛤的地方」——但他們及時把自己負責保護的兩個人送到了那片岸灘,在那兒,最後三個傷病員正由希金斯照管著,被送上紅色獨桅快船。三個傷病員中,一個的斷腿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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