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了相的護衛艦,就像丟了鼻子的人一樣醜陋而無法辨認。神情嚴肅的領航員引導著它,小心翼翼地穿過漲潮中三角洲的淺灘和泥岸,領航員叫他的助手們在前面用木杆標記了水道的轉折,然後它痛苦地溯河換搶航行,在每一段直線航程的終點,它的頭被那些小艇拉轉過去——每段直線航程都很短,這是因為,地勢增高到佩奈多附近時,聖弗朗西斯科河已經變得很窄,河寬只有不到一英里。雖然如此,他們最終還是在火炬指引下把它送進了船塢,其間只因為等待退潮,在水道中停頓了一次,而且傑克極為滿意地發現,艾倫和船塢主人洛貝茲先生,已經為新牙檣選擇了一塊上好的木料,木匠們也已經用綠心硬木,為新牙檣粗粗準備了一個漂亮的桅頂,而且明天早上頭一件事,就是把起重三腳架豎起來,以便拔除牙檣破碎的殘根。

「這個洛貝茲真是合我心意。」他對斯蒂芬說。「他了解時間的重要性,也知道第二斜桅孔徹底包上皮革的重要性,而且我一點也不懷疑我們星期天就可以下海。」

「只有三天。」斯蒂芬說。「可惜啊,可憐的馬丁,我告訴過他我們停留的時間要長得多,他一心想看看蟒蛇、美洲虎、貓頭鷹臉的夜猿,他還想盡量完整地收集當地甲蟲的標本呢;可只有這麼短時間,要完成這麼多事情是沒法指望了。不過,我同意你對洛貝茲先生的看法。他還是個最和善、最好客的人呢,他已經邀請了我去他那兒過夜,去見見一位秘魯來的紳士,這個人也是他的客人,還是個了不起的旅行家呢。我聽說,這位紳士曾經穿越過安第斯山脈,他肯定對那個內陸國家見識很廣。」

「哎呀,真想不到!」傑克說。「可我一定要懇求你,斯蒂芬,別讓洛貝茲很晚才上床睡覺。我們一刻也不能浪費了——你想一想,要是『諾爾福克』號現在經過,我們卻還在這兒磨蹭,那我們就成傻瓜了——我們得在天亮以前就開始工作。要是他明天頭昏腦漲、睡眼惺忪、精疲力竭,那就非常可惜了。你能不能給他一點暗示,就說,要是他想早睡的話,你會很樂意招待那個秘魯紳士的。」

結果洛貝茲先生並不需要什麼暗示。他只會勉強說些西班牙話,看到兩個客人西班牙話都說得很流利,甚至非常流利,而且談得也很投契,他就以需要早起工作的理由,向他們致歉,和他們道了晚安,把他們留在了寬敞的陽台上。陽台上有一些馴化動物,其中有三種不同的絨猴、一隻年老的禿頭巨嘴鳥、一排昏昏欲睡的鸚·鵡;在黑暗中還有個毛茸茸的東西,要不是它不時地放屁,每次還吹毛求疵地四處觀望,本來極有可能被當成一隻樹懶或者食蟻獸,甚至當成一塊門墊;陽台上另外還有隻幼小的藍色蒼鷺,漂亮得驚人,一直在走進走出。兩瓶白葡萄酒就放在他們兩人之間,兩個吊床搭在各自的身後,而過了一會兒,洛貝茲又回來了,來懇求他們使用蚊帳。「並不是說我們佩奈多有蚊子,先生們,可是我得承認,在月初的時候,吸血蝠確實會變得有點死氣白賴。」

不過,那些吸血蝠並沒有騷擾他的客人,因為吸血蝠需要睡熟的獵物,而這兩個(儘管它們從屋椽上愁悶地瞟著他們)卻一直都沒上床睡覺。他們看著新月的月牙從天空沉下,看著光輝明亮的星星組成的行列移過天穹,交談了整整一夜。一種足有兩英尺寬、比較和善的蝙蝠,在星月的光芒下短暫地顯形,而在離他們身下只有幾碼的河裡,可以看見海龜和間或出沒的鱷魚閃爍著星光的尾波;那隻長著獅鬃的絨猴,在斯蒂芬的大腿上很輕地發出鼾聲,一直睡著睡著,然而兩人的交談延綿不止。他們考察了波拿巴臭名昭著的生涯(還看不到結尾呢,可惜啊,可惜),考察了西班牙作為帝國在新世界的傷心歷史,預測了它殖民地將來幾乎確鑿無疑的解放——「話又說回來了,看到那些爬行動物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樣的地方走上前台,」那個秘魯人說,「我有時候真擔心我們的新國家可能會比老國家還要糟糕呢」——而現在,在夜晚的末尾,他們又再次談起了安第斯山脈的地質構造,以及穿越它們的艱難程度。

「要不是有這些東西,恐怕我根本不可能越過安第斯山脈。」秘魯人說,一邊朝半滿的古柯葉袋子點了點頭。袋子就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桌上。「我們快到達山路頂端的時候,風變大了,夾雜著雪花凍成的小球,吹得我透不過氣來。在那麼高的地方,我本來就已經氣喘吁吁了,每爬一步都要喘上兩三口氣。我的同伴們情況也和我差不多,我們的美洲駝也已經死了兩頭。我覺得我們應該退回去,可酋長把我們領到岩石間一個擋風的地方,掏出他的古柯葉袋子,還掏出裝石灰的小盒子,遞給我們。我們一人嚼了一個小球——我們叫它acullico ——然後,我們就非常輕鬆地背起行囊,在飛雪中很快攀上了嚴酷的斜坡,過了山頂,又下到氣候溫和一些的地方。」

「這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蒂芬說。「自從你好心地給了我第一個acullico,我一直感到頭腦在發熱,感到我的智能增長了,而且體力無疑也增強了。我毫不懷疑我能游過前面這條河。但我不會那麼做,我寧願享受我們的交談,享受我目前顯著的欣快感覺——沒有疲勞,沒有飢餓,沒有憂煩,卻有以前很少體驗過的理解力和綜合力。你的古柯葉,閣下,是我見過的最有效力的草藥。我以前讀過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和富克納對它的描述,可它的功效比我設想的要強上百倍。」

「這當然是最好的平葉高山古柯。」秘魯人說。「我有個好朋友種植古柯,這些都是他送的,而且我每次旅行總要帶上很大一袋新產的古柯葉。請允許我給你倒一杯葡萄酒,另一隻酒瓶里還有一些呢。」

「你非常好心,不過對我來說喝酒是個浪費。自從我嚼了第一個小球,愉快的震顫感平息之後,我的味覺就完全消失了。」

「什麼,外面在叫喊什麼呢?」秘魯人叫道,這是因為,從「驚奇」號上,傳來了一陣哨子的尖嘯,還傳來吼叫的聲音:「起身,要麼去死,起身,要麼去死。起床,起床。我來了,我來了,我的匕首鋒利,我的良心無愧,起身,或者去死。捲起來,捲起來,捲起來。」掌帆長的助手們正在把睡覺的水兵們叫醒,護衛艦上所有打開的舷窗在黑暗中都顯得金黃。

「這只是他們在把水兵們叫醒。」斯蒂芬說。「他們喜歡天亮以前清掃甲板,不能讓太陽因為看見灰塵而發怒。恐怕這種做法非常迷信。」

再過了一些時候,星星開始變得暗淡;東方變亮了;幾分鐘之內,太陽把它的邊緣探出了遠處的海面。這是最短暫的黎明,接著就是大白天了,完完全全的大白天。奧佈雷艦長從大艙走了出來,洛貝茲先生也從家裡走出來,他們在碼頭上相遇了。一隻令人難堪、純粹多餘的蜘蛛猴,尾隨著洛貝茲先生,他們對它發出一陣嘶嘶的威嚇聲之後,才把它趕走,而傑克帶上了航行官做翻譯,還帶上了掌帆長,以便應付可能出現的技術問題。

八九點鐘的時候,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幹活。所有人指的是所有在場的水兵們,這是因為,普林斯帶著遊艇,莫維特帶著駁船,分別和各自的乘員一起,留在了沙洲外很遠的地方,一邊放哨一邊搜集情報。但還是有很多「驚奇」人留在了這兒;護衛艦已經被牽拽到起重三腳架旁,船塢工人們在它船頭上忙碌著;木匠們在新牙檣、新桅頂和第二斜桅上勤勉地揮動著手斧,大塊大塊光滑的木片飛舞在碼頭四周;掌帆長和他的助手們,還有一隊非常精幹的水兵們,正在拆除它幾乎所有的索具,以便新圓材完成之後,用布里斯托的規範,有條不紊地重新安裝起來;而另一群水兵都蟻聚在甲板和船舷附近,忙著用麻絲堵塞船縫。「保衛者」號的水兵中,沒幾個能勝任這樣的技術活,不過現在他們多多少少也會搖幾下槳了,於是他們和海軍陸戰隊員們一起,被派到河上游不遠處的一個源泉,去給軍艦補充淡水。

「看到這些人都這麼認真於活,我自己卻什麼也不做,我感到極端愧疚。」 馬丁說。

「我才不覺得負疚呢。」斯蒂芬說,儘管昨晚根本沒睡,他還是生氣勃勃,心情愉快。「我們走出去看看野外吧。有人說前面有條小路,它繞到栲樹林濕地背後,穿過那片森林,通向:一片林間空地,那兒有種棕櫚樹。我忘了那種樹叫什麼名字,但它的果實是圓的,顏色深紅。我們沒多少時間了,把時間浪費在無益的捶胸頓足上是很可惜的。」

確實沒多少時間了,不過時間還是充裕到這樣的程度,足以讓馬丁被貓頭鷹臉的夜猿危險地咬傷,而且一直咬到骨頭。他們沿著寬寬的林間小路,在栲樹林濕地後面走著,兩旁是植物耀眼的綠色牆壁,牆的堅實基礎是樹,而數不清的捲曲纏繞的攀緣植物、灌木樹叢、藤本植物、寄生植物填滿了所有空隙,在樹牆較厚的部分,只有蛇才能鑽得過去。他們朝前走著,臉上帶著愚蠢的微笑,愕然地看著分屬許多不同種類,數不勝數的蝴蝶和間或飛過的蜂鳥;空中瀰漫著昆蟲嗚叫的唧唧聲。唧唧聲持續了十到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就充耳不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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