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很早的時候就看見了東印度公司的商船。當時傑克正沉浸在綠色的海水裡,除了左手幾百英里以外的非洲海岸,右手更遠得多的美洲海岸,兩邊都只是海洋,腳下一千英尋以內也只有海水。他在水面上游著又潛下去。游著又潛下去,活潑的海水穿過他招展的長髮,沿著他赤裸的身體涌流著,他享受著海水涼爽和涌動的感覺;他感到特別輕鬆,他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並且因此而快樂。在這離開軍艦的短暫片刻,他用不著思考那些不可勝數的問題,用不著考慮軍艦的人員、船身、索具、進程、軍艦可以選擇的最佳航線。他在船上的時候,這些問題永遠糾纏著他的頭腦。比起他知道的其他所有軍艦,他更喜歡「驚奇」號,但即便如此,半小時的休假也還有一定的魅力。「來吧,」他招呼斯蒂芬,「這海水就像香檳。」斯蒂芬站在錨架上,看上去縮手縮腳、無精打采。

「你總是那麼說。」斯蒂芬嘟囔道。

「去吧,閣下。」卡拉米說。「一會兒就沒事了。你下了水就會喜歡的。」

斯蒂芬畫了個十字,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抓住鼻子,另一隻手堵住一隻耳朵,閉上眼睛跳了下去,臀部砸在水面上。因為奇怪地缺乏浮力,他很長時間沉沒在海水裡,不過他最終冒出頭來,於是傑克對他說,「現在『驚奇』號上既沒人掌管世俗方面的事務,也沒人掌管身體方面或者靈魂方面的事務,哈,哈,哈!」他說的確是實情,因為,「驚奇」號所有的小艇都拖在了船尾,以免酷熱天氣把小艇的船縫崩裂開來,而在最後一隻小艇上,坐著馬丁先生。他們正航行在海藻旁邊,而他已經採集了很多海藻的標本,外加三隻海馬、七種浮游螃蟹。

「嗬,帆船。」在太陽升起,遠處霧靄消散的時候,嘹望哨叫道。「喂,甲板上的,一艘帆船……船頭右舷方向偏兩個羅經點……兩艘帆船。三艘帆船,扯著上桅帆。」

「斯蒂芬,」傑克說,「我得馬上回去。你能游到小艇邊上嗎?」他們一直在朝遠離船的方向游著(如果斯蒂芬費勁的、顛簸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水下完成的推進也可以稱為游泳的話),他們的運動,加上船的平穩移動,使艦長和他指揮的軍艦有了二十五碼甚至三十碼的距離,這距離和斯蒂芬的極限已經相差不遠了。

「噢。」他說,但浪花灌滿了他的嘴巴。他咳嗽了幾聲,咽下更多的浪花,沉了下去,開始被海水淹沒。像往常一樣,傑克潛到他身下,抓住他稀疏的頭髮,把他拉到水面上來;也像往常一樣,斯蒂芬合攏雙臂,閉上眼睛,仰面浮著,讓傑克拖著自己。傑克把他留在馬丁的小艇上,又快速游到船尾扶梯旁,直接爬上甲板,停下來穿上了鞋,又馬上爬到了桅杆頂上。過了片刻,他叫人拿來望遠鏡,證實了自己最初的印象,這都是些返航的東印度公司商船;然後,聽見中士詹姆斯的太太金屬般的尖厲聲音,他叫人把褲子送到大桅樓里來。

在甲板上,他制定了一條攔截它們的航線——這條航線只會讓「驚奇」號稍微偏離自己的航向——又匆匆趕下去享受咖啡、烤麵包,還有各種油煎食品,其中包括煎鹹豬肉條。斯蒂芬已經坐在那兒,不公平地先吃起了肉腸。傑克剛剛坐下,他的其他客人也出現了,客人們是莫維特和更年輕的伯伊爾。候補生們不時被派下來,向傑克報告陌生航船的模樣和行動。在盛宴結束之前,悶悶不樂的卡拉米下來說,「它們只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閣下;普林斯上校說最靠近的那艘是『魯星頓』號。」

「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傑克說。「基里克,請告訴我的廚師,今天要準備做好吃的。我們有三個印度公司的船長來吃午飯。你可以先取出一箱香檳酒,免得我們碰頭早的話措手不及。取五六瓶用濕毯子包起來,吊在後桅大橫帆的大桁上,就掛在迎風面布篷的下頭。」

他們來得很早,午飯之後離開也很晚,臉上紅通通的,興高采烈。席間他們喝了大量葡萄酒。午餐最後一道菜是聖誕節布丁。傑克新廚師的手藝名副其實。大家午飯吃得很高興,因為其中兩個船長,姆費特和姆奎德,曾經和傑克·奧佈雷、普林斯、莫維特一起,在印度洋上和一個法國分艦隊卷人過一場追逐,當時傑克·奧佈雷、普林斯和莫維特就在這同一艘軍艦上。他們聊個沒完,互相提醒對方,在關鍵時刻風向是如何轉變的,「德·里諾阿」號又是如何轉向下風的。

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但幾艘船慢慢分開時,傑克卻面帶嚴肅思慮的表情,在後甲板上來回踱起步來。姆費特是個非常有經驗的東印度公司水手,他告訴傑克,東南和西南貿易風之間的無風和變風帶有這麼寬,他自己還從沒見過。他和同行的商船在北緯二度就離開了東南貿易風,連拖帶爬了五百多英里才進入真正的東北貿易風,況且貿易風還不夠強。傑克在頭腦里斟酌的問題是,鑒於「驚奇」號目前差強人意的進度,是否他應該轉向朝西,放棄佛德角群島和那兒的淡水,而是依靠大雨。在赤道以北九度到三度之間,刮暴風時經常有這樣的大雨。用風帆和布篷收集的雨水有股大麻和柏油的惡劣味道,一開始完全無法下咽;但積攢幾天的飲水可能是最重要的事了,因為誰也無法斷定,「諾爾福克」號遇上的柔風也會同樣稀少。但同樣地,誰也無法肯定,「驚奇」號一定會碰上大雨。那個環帶裡面的雨,雖然有時候大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但規模卻很有限。在此之前,他也幾次穿過變風帶,卻一次也沒被雨淋到過,海平線兩邊的黑色雲團,或者在三四個地方同時出現的孤立小風暴,他倒是都見識過,各個小風暴中間卻總有好幾英里平靜的海面;而在無風帶里,要是船缺乏淡水,它的命運是難以設想的。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區域的氣候雖然酷熱,但總是極其潮濕;你不怎麼會感到口渴,用來浸泡腌肉的淡水,也要比喝掉的多得多。

晚上和斯蒂芬一起拉琴的時候,他心裡還在盤算著這些事情,他們正在演奏一個慢板(或許有點乏味的)樂章,兩人對這個樂章都很熟悉。他的手指本來應該給大提琴的長樂句提供輕柔的滴哩——滴哩——滴哩的背景,卻在輕鬆的過渡句上游移到同一個作曲家的另一個慢樂章去了,只是刺耳的不和諧音和斯蒂芬惱怒的叫喊聲,才把他拉轉回來。斯蒂芬問傑克到底在往哪兒拉?究竟在拉什麼曲子?

「我求你原諒一千次。」傑克說。「我在拉D 小調那首——我一直在心裡盤算——可我剛剛下了決心。請你原諒我,稍等我一會兒。」他走上甲板,把親愛的軍艦的航線改成了西南偏南,帶著滿足的神態,又回到大艙來,說道,「就這樣定了,要是不下雨的話,我們有可能在幾星期之內渴死,可我們至少不會錯過『諾爾福克』號了。我的意思是說,」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木頭扶手上,又說,「按現在的航線,我們錯過它的可能性會稍微小一些。但話又說回來,恐怕你得去告訴可憐的馬丁先生,他終究見不到佛德角了。」

「這可憐的老兄會非常失望的。他對甲蟲的了解比我要多得多,而據說在佛德角有多種多樣四跗節類甲蟲,不過對淺薄的頭腦來說,這類甲蟲是令人難以了解的。這消息我會慢慢地一點一點透露給他。可是傑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們的心都不在音樂上。我知道我自己就心不在焉,我看我要到露天去轉一圈,然後去睡覺。」

「我剛才走神沒冒犯你吧,斯蒂芬?」傑克問道。

「一點也沒有,老兄。」斯蒂芬說。「我們坐下來拉琴以前,我就有心事了。就這一次,連拉琴都沒有效果。」

斯蒂芬說的是真話。那天下午,斯蒂芬在卧艙里清理了積攢的文件,把大部分都扔了,把餘下的稍稍作了整理歸置。在那些扔掉的信件中,有某個好心人一系列來信中最近的幾封;此人按時寄信給他,讓他知道他妻子在對他不忠。通常這些信只引起斯蒂芬輕微的好奇和輕微的願望,想知道誰不怕麻煩一直在這麼寫信。但是現在,部分地是因為一個夢,部分地是因為他知道表面現象對他不利——知道他當然看來像在和勞拉·菲爾丁勾勾搭搭——這些信增強了他的焦慮。自從他在直布羅陀的「驚奇」號上收到此人第一封信,這焦慮就已經開始產生了。儘管用大部分標準來衡量,他們的婚姻幾乎談不上成功,他卻還是深深地依戀她,想到她在對他發怒,而他又不能和她通訊,這種挫折感就打破了他通常平穩的心態,也讓他的信念產生了動搖。他本來確信,伍瑞帶去的信會把她說服,會向她表明他不變的善意,就算他關於菲爾丁太太的解釋必定是不完整的、從某些方面來說是相當虛假的。而現在,在他目前低沉的狀態里,他覺得有時候假話和真話具有相同的穿透性,兩者都是直覺地被感知的,而黛安娜一向都是直覺的寵兒。

他在船腰停了下來,強柔風的渦流在他四周翻卷,隨後他摸索著舷梯,朝後甲板走上去。夜色黑到不能再黑,那是一種天鵝絨般的暖黑色,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從軍艦急迫的起伏、手下木頭的活潑震動,還有頭頂上圓材、索具、風帆的吱呀聲,他可以察覺到船的運動,但在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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