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離開旅社,首先確定沒有人在跟蹤我,走過兩條街找了輛計程車來到超市快餐部,拿到我留在那裡的手提箱。手提箱里有鑰匙,信件的複印紙副本及我在賈道德公寓搜到的皮面日記本。

我請計程司機開快車到奧克蘭機場,正好趕上一班飛機到薩克曼多。在薩克曼多,又接一班洛杉磯直飛薩克曼多轉雷諾的班機。

在飛機上,我有時間打開賈道德的日記本。

日記始自四年前的元月一日。開始都是一般瑣事,沒有特別的,而且還有收支帳。

在四月十五日下面有一行:「祖父對我越來越疏遠了,當不可避免的事發生時,對我言來,和他是永別了。正如L說的:親情不一定就是鐵票。」

第二天另有一段:「L問我有沒有見到祖父的眼睛老在注視護士,跟著她在房內亂轉。女人對這種事比較敏感,經她一說,我也注意到這是事實。祖父對護士賀小姐非常欣賞。她要趁機撿便宜,似乎不太合乎護士倫理,但是L堅持這就是H的陰處。有一點我們可以不必擔心,祖父已經不是原來的祖父。身體不如舊日,心理也完全改變了。他年紀不輕了,卻仍希望能有以前那種體力。老人在年輕時一定也很風流的。我幼時多少也聽到過一些傳聞。老天,萬一︱︱在最後一刻,賀小姐使他發瘋到改變了他的遺囑︱︱我甚至不願也不堪想到這一招。我真不願把我的想法寫進日記里去,但是我自己發過誓要對我的日記忠心,心中的話要寫出來。我自然想到的也不能偽裝。我承認L讓我擔心了。」

第二天,只有簡短一句話:「L來找我,我完全反對她心中所想的方法。」

下面沒有再記。

又第二天:「L也許是對的。但我怎麼可以……」

次日:「L進屋時祖父在吻賀。她坐在他床邊。L大怒。她催我快執行她的計畫。」

次日的日記很簡單:「祖父在上午九點卅分死亡。」

又次日空白。

下一日,日記上如此記載:「電話不斷在響,我知道這是L。我不要聽電話。我不能面對一些情況……至少目前不能。」

次日,日記上寫道:「那葬禮。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站在棺木旁邊,向下看祖父的遺容,臉如蠟色,冷酷而一點不動的軀體,看來有僵硬的感覺。參加葬禮的其它親友會怎麼想呢?他們到底不能看透我的心思……但願他們不能。L是祖父以前最喜歡的孫字輩。她滿臉淚水,但是看得出努力在抑制悲傷,不致大哭出聲。真是天才的表情。女人的心,真難令人了解。」

次日,日記上寫著:「我真希望我未曾站在祖父棺木前,向下觀看他的遺容。幾年前,在他尚還沒有老昏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深藍的眼珠一定能看透我的心靈。他對人性看得很正確,但是他自以為是,而且固執不化。我也有過感覺,終要到有一天他死了,我在做錯事的時候就不會再怕和他眼對眼的互視了。否則,即使他閉上眼,我光看他臉,還是會暗中害怕的。眼睛閉起的他,反而多了一層執著感。睡在棺木中的他死了,但是沒有走。昨晚我睡了一小時,其它時間都是瞪眼看天亮。睡醒時一身冷汗,有一種感覺,祖父彎身向床在看我,眼光中有他特殊的執著感。」

次一日:「遺囑今天去開了。正如我們知道,賀在這裡沒有得到一分錢。當然,她也沒到場,不過我知道,事先她借故打過電話給律師,問三問四,目的自然是想知道祖父有沒有在遺囑中提到過她,或是最近改過遺囑。時間不夠,她的鉤釣尚未釣到東西。我現在知道L是完全對的。」

我看了他的這些記載後,因為沒有與這件事有關的,所以隨看隨翻。注意到的一點是,賈道德的性格改變得厲害。有一段記載如下:「我現在對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感到十分有理。想想看,我這種人也可以成佛,成佛也許真是最後一個希望了。我要一生致力於成佛,不但要自己放下屠刀,也要別人放下屠刀。」

在他祖父逝世六個月之後,日記中每一點都顯出他精神疾病日益嚴重,其中一段有云:「苗露薏告訴我要離婚,世界末日到了。」

此後就再也沒有記載了。

我看完這些東西,飛機到了雷諾。我把賈道德的鑰匙放在口袋中。把所有其它東西放在手提箱里。我叫一輛計程車來到河濱旅社,對門口的門僮說道:「把這手提箱放在你這裡好嗎?」

他給了我一張收條。我給他一元錢作小費,我把收條放在帽子裡面的汗帶里,又乘計程車回到機場。

我乘過來的飛機是一架很大的飛機,只在機場停留一下就要飛回頭路的。我看時間尚有十分鐘,可以給白莎打一個電話。

「你死在雷諾幹什麼?」她問。

「叫人找不到。」我說。

「不出來行嗎?」她說:「有兩個人找你。」

「什麼人?」我問。

「都姓費。」

「在哪裡?」

「當然在舊金山,你以為在哪裡?」

「有什麼不對嗎?」

「什麼都不對了。我也一直在找你。娜娃自己撿到了那渾蛋神經病寄來的信。她緊追不放,那姓費的小子一面把指關節壓得啪咑啪咑亂響,一面一五一十的招了出來。他們倆個人現在一起到舊金山去找你。」

「什麼時候?」

「他們在一小時之前離開這裡的辦公室。」

「她是怎麼樣一個女人,白莎?」我問。

「長期自願吃苦,古派的好女人。人仁慈,有耐性,很甜,媽媽型︱︱她那種女孩子,小時候在家裡大家都不放在心上;所有家中女孩子都結了婚,只有她未嫁陪爸爸。她任勞任怨,她背十字架,她一生從來也沒有生過氣。」

「甚至發現她丈夫在別的女人家裡睡了一晚,也不生氣?」

「你錯了。」白莎道:「她不會生氣。她有點理想遭到幻減了的樣子。她對道德有自己評估的原則,她不允許不貞。假如費巴侖所言不虛,她會原諒他。假如不是那回事,她會找律師解決。」

「信怎麼會到她手的呢?我不是叫費先生一定要半途截下來的嗎?」

「那是你想。他想,他弄糟了。」

「好吧!」我說:「我要先避避風頭,等這一陣熱風冷冷。不過我想我最好能回去。我會在一小時半之後在舊金山。」

飛機準時到達。我坐機場巴士在聖弗朗西斯旅社下車,走到我原來訂的旅社去。

費巴侖和他太太先我而在旅社中。

費巴侖看到我走進大廳,他跳起來喊叫道:「他來了,娜娃,這不是他來了嗎?」

一位稍稍骨架大一點,神情嚴肅的家庭主婦,向我慈祥地笑一笑。

費巴侖過來介紹。「賴先生,這位娜娃是我太太。這位是賴唐諾先生,我向你提起過他。他可以告訴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走到櫃檯去,把我的鑰匙取到手。櫃檯上沒有人有什麼留言。我向他們倆說:「要上去談嗎?」

他們點點頭,我們一同擠進那架搖搖晃晃的電梯。我一路在研究,這電梯為什麼看來比房子還要老舊。

我本來可以選在一樓的中層迴廊上和他們兩個談話,但是我要多一點時間來觀察娜娃,並且研究怎樣才是最好的進行方式。

要研究一個會談的正確進行方式,確實很花時間的。

我把房門關上。娜娃自顧坐向房間中唯一張最舒服的坐椅,看向我道:「我要整個故事;每一點事實。賴先生,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對和錯之間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我已經嫁了費巴侖,好壞都是命。小的錯誤,我可以接受;不忠是犯了我的大忌,我不能原諒。」

「沒有人要你原諒,親愛的。」費巴侖道。把右手的中指關節啪咑一下弄得很響,像是手槍聲音一樣。

娜娃的態度有如一個小學老師很有耐心地在訓一個吐人口水的學童,希望學童的頭是低著的。

她使我自己回憶到學童時代。我有點想說:「是的,太太。」

我說:「對方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費太太。」

「說下去。」

「賈道德,」我說:「是寫那封信的人。他患有『有罪症候群』。他認為他要打擊世界上一切罪惡,來拯救這個世界。」

她連眼皮也不眨一下。「也許他有他的觀點在,我要和賈道德先生見個面談一談。」

「不可能。」我說。

她把下巴抬起一些來。「我不懂為什麼不可能,賴先生。我聽到過巴侖這一面的說法,我要聽聽苗小姐的說法,我也要聽聽賈先生的說法。」

「你不可能和賈先生談話,」我說:「他已經死了。」

「死了?」

「是的,死了。」

「我不相信。」

「顯然,」我說:「他是自殺了。他也正是這一種會自殺的人。他把自己逼成瘋子,不斷自己責備自己的靈魂,終於自己承受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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