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題 《楞伽經》

印度佛典,真是久違了。想當年在印度鹿野苑一間小書庫里匆忙翻閱堆在屋角積滿灰塵的《磧砂藏》、《頻伽藏》(中國佛教徒所贈)整整50年了。現在想起來是由於有青年來對我談佛典,隨後才從劫餘殘書中找出這《藏要》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入楞伽經》這是呂秋逸(澂)居士校刊的。由此又想起50年代末期和呂先生的會面,感覺到好像還有債沒有還。於是翻開書來看。哪知一讀之下不禁如經中所說:「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風起,洪波鼓冥壑,無有斷絕時。」

50年前後兩次翻閱(說不上讀)大不一樣。到底這50年不是白活過來的。看來不啰嗦幾句,就會心潮澎湃不得平息了。

《楞伽經》地位很高,名聲很大(金庸小說中一再提到)但是遠不如讀《心經》、《金剛經》、《法華經》的人多。格式和其他佛經一樣,可是沒有神話和誦經寫經功德等頌讚成分(同是講哲理的《解深密經》、《維摩詰經》中還有這類宣傳成分)。全文講道理,這是一個特點。

《楞伽經》開篇不久就講:「云何不食肉?云何制(制定)斷肉?食肉諸種類,何因故食肉?」經末另有專章詳說「斷食肉」不僅肉不能吃,蔥、韭、蒜等(所謂「小五葷」)都不能吃。這是信佛吃素的人的最高依據,是靠乞食化緣為生食「三凈肉」的比丘很難做到的。這是又一特點。

經中開篇後便像百科全書列目,又講了許多深奧道理,可是在長篇大論末尾忽然說:「所說諸法為令愚夫發歡喜故,非實聖智在於言說。是故當依於義,莫著言說。」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原來是要脫離語言而修行「親證」的。所以這經是中國禪宗的聖經寶典。傳說禪宗初祖菩提達摩將此經授予二祖慧可,作為基本讀物,以至有過一些「楞伽師」。

經中開篇就提到,而且後文大發揮,「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這是中國法相宗講「唯識」的基本理論。後文還再三講出和世親的《唯識三十頌》中共同的話。《楞伽》是法相宗經典。

以上是任何人一翻開此經就可以看得出來的。可是不免會產生疑問。首先是一個幼稚問題:這到底是一部什麼書?不妨由此談起。

一切宗教,不論名義,都以信仰為主,但又都要多少講一些道理(理論)。佛教徒特別喜歡講道理,越講越多,幾乎喧賓奪主。宗教經典中講道理多了,難免會摻雜進一點非宗教的成分。佛教徒重視講道理和傳經著論,其中的非宗教甚至反宗教(與信仰矛盾)的成分之多恐怕其他宗教都比不上。這是從最初佛講道時就開始了的。《楞伽》幾乎不宣傳信仰崇拜而只講道理,是突出的一部。

「佛」字的本意是覺悟了的人。「菩薩」的字義是有覺悟的人。「阿羅漢(羅漢)」的字義是應當受尊敬的人。佛教一切宗派都承認的基礎是「三寶」(三皈依)即「佛、法、僧」。佛是創教者。法是教理即理論,原始意義就是規律。僧是信教的群眾組織。三字除「法」(達摩)外都是譯音。信「佛法」(佛所說的道理)的人要有「三學」,即「戒、定、慧」。「戒」是自覺遵守紀律。「定」是禪定即修鍊、修行、修養。「慧」是智慧,即懂得道理。還有三個基本口號叫做「三法印」。一是「諸行無常」,一切沒有永恆。二是「諸法無我」,一切沒有不變的本性。三是「涅槃寂靜」,和前兩條相反,就是寂滅。「涅槃」是譯音;本義是吹熄滅了。滅了,那還有什麼永恆,有什麼本性呢?還有「四諦」、「十二因緣(緣生)」

說明一切皆苦和苦的總的根本的原因及滅苦的道路。所謂「大乘」的理論比這些大有發展,講「空」,講「有」,講「識」等等,但仍舊是從這個中心基本點出發的。《攝大乘論》還要列舉10條證明「大乘真是佛語」,可見是發展了的理論。中國說的「小乘」,本名是「聲聞乘」,指堅持口口相傳聽來的傳統的保守派。在從簡單到複雜的「佛法」的無數大小道理中沒有神,著重智慧覺悟,由此生信仰。禁酒肉的一個原因是避免受刺激而迷惑,要求清醒,不提倡閉著眼睛不理解也執行。至於「輪迴」、「報應」等等說法,那是古印度的一般思想,不是佛教特有的,佛教只對此做出自己的解說。照這樣,若只講道理,佛教就不大像宗教了。道理和信仰之間免不了矛盾,更需要再多講道理以解決矛盾,越講越多。

佛教畢竟是宗教。一切宗教都要求信仰、崇拜。佛、法、僧「三寶」完成以後,要求「皈依」佛就成為神了。開始只拜象徵性的塔。後來成為「像教」,雕塑偶像了。羅漢、菩薩都成為神。佛有過去、未來、現在「三世諸佛」。講說佛法的釋迦牟尼是現在佛,是無數佛中的一位。佛有了佛土,如阿彌陀佛有個「極樂世界」、「凈土」。印度本有的大大小小的神進了佛教。印度教大神羅摩的敵人羅剎王羅婆那請佛入楞伽(斯里蘭卡的蘭卡)講出這部《入楞伽經》。修行的「法門」也越來越多,一直到雪山南北都有的「秘密儀軌」。經典當然也是越來越多。公元前3世紀阿育王所刻石柱詔書只推薦七部經,和現存的不相符合,可見在他以後才有大批經出現。這證明教內有各種不同思想互相爭論,相持不下,都說是依據佛語。這和依戒律即組織紀律分的「部派」並不一致。理論歸理論,組織歸組織,內部有對立,外部有滲透。中國的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古印度人,尤其是佛教徒,特愛爭辯。各說各的道理,互相批評,往往很激烈。在印度古籍中,這是一個特點,不限於佛教。無論文法、修辭、邏輯、哲學、宗教書都包含對話,或明或暗指責不同意見。多數書不像亡佚又經後人整理的古希臘典籍,如柏拉圖的對話集和亞里士多德的講義那樣有條理。中國的經過漢朝人寫定的經書、子書有點類似印度的,但不那麼好辯。這種辯論傳統在印度保留得很久,特別是在佛教徒中。玄奘到印度時據說還參加過辯論會。至今青海西藏的寺廟中據說還有「畢業答辯」。那可不像一般大學中的那麼「溫良恭儉讓」,也不是只許一方講話的批判。那是要互相爭辯的,至少在形式上。佛典中充滿這類話,或明指,或暗示,駁斥異見。

佛教理論的複雜化和大發展的一個原因,在於內部的非宗教道理和宗教信仰的矛盾。宗教是以信仰和崇拜為思想主體的。對至高無上者的崇拜,對美妙未來預言的信仰,對不拜不信的苦難後果的恐懼和對又拜又信而得福的嚮往,這些構成宗教的思想和行為的心理依據。以講道理為主,不論怎麼講都不是信仰和崇拜所必需的,而且是往往會產生矛盾衝突的。所以佛典中注重信仰並傳教的比較容易懂,其中也有講道理的台詞和潛台詞,但可以忽略過去。在講道理的書中,不明白台詞和潛台詞就不容易懂,還會越看越糊塗。加上古印度人的習慣思路和文體又有特點,和中國的以及歐洲的很不一樣,所以印度古籍不好懂,不易作「今解」,不僅是佛典。其實作者和當時讀者是自以為明白的。說到這裡,話要扯得遠些。

古代有一個時期(大約公元前五六世紀,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世界上有三個地區的一些人不約而同地對自然界、社會和人本身開始進行提問題探討。地中海沿岸的探討起於古希臘的歐、亞城邦,後來(公元前後)發展於北非的亞歷山大城,再以後又到西亞的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爾),然後由阿拉伯人伊本·盧西德(阿維羅伊,12世紀,但丁《神曲·地獄篇》中有他,稱為大注釋家)等經西班牙再入西歐。希臘的亞理士多德化裝阿拉伯文由伊斯蘭教徒帶到歐洲,再化裝拉丁文到基督教最古老的巴黎大學「講課」。於是引起了對古希臘的嚮往,從間接通過阿拉伯思想繁榮,被認為希臘文明的「復興」,即「文藝復興」。希臘文化思想費時兩千年繞地中海兜了一個經過三大洲的大圈子,許多早期學說辯論都佚失了。印度及中亞的探討起於雪山(喜馬拉雅)以南的印度河、恆河流域。(釋迦牟尼出生於現在的尼泊爾邊境。)中國的探討在黃河流域到長江和淮河流域。在這個時期,習慣性的傳統思想對這種新問題的探討還不能成為嚴重障礙。儘管處死了蘇格拉底,但殺死不了思想。各種思想自由發揮,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壓制不了誰,不能定於一尊。可惜的是當時各處都以口傳為主,寫定文獻在後而且沒有直接傳下來。到後來思想飽和,有的衰減,有的僵化,這種自由探討終於定於一尊而斷。地中海的斷於基督教。北印度的最後斷於伊斯蘭教。中國的斷於秦始皇、漢武帝。幾乎所有早期文獻都是經過「一尊」時期整理寫定的,不僅是中國。

依我看,漢譯印度佛典難讀處主要不在於術語多,語法文體外國式,障礙在於不明內容背景和思路,又由於中國人發展了佛教理論而有所誤會,還因為覺得和歐洲近代思想體系差別太大。其實若追本溯源,大略知道一點早期世界上三處探討情況及文獻演變,再從思想內部矛盾問題入手,就可見印、歐、中三方思想路數的異而又見其同。對佛教、佛學若從常識入手而不想憑空一躍直達頂峰,也許就不算太難了。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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