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們走了之後,凱倫再多等了一分鐘,才把憋在肚子里的悶氣都吐出來,走出隔間。看看鏡子,她發現躲在廁所里這麼久已使她的眼睛恢複清澈。她洗完手,走到掛擦手毛巾的地方,看見剛才那兩個女人提到的東西。很久以前有個女人(八成是麗塔)偷了張譚先生的相片掛在女廁的牆上,下方還黏著一塊名牌(八成也是偷拿的)。但現在寫著「譚艾力」的名牌上方已加上了「失戀可憐的」幾個字。

凱倫看了好一會兒,不屑地搖搖頭,然後她冷笑一聲,從皮包里取出一枝黑色奇異筆,把那幾個字劃掉,改成「活該被甩的」。

她笑了,這還是今天里第一次,等她離開洗手間的時候,心情已好多了。事實上,甚至好到讓同事拉進電梯一起上樓去參加耶誕晚會的地步。

譚家所擁有的這棟大樓里有一層專門用來開會和洽談。樓面並未分隔成大小約略相等的會議室,而是經過豪華卻有點奇怪的設計裝潢。有個房間有榻榻米、紙門,還有玉做的擺飾,用來接待日本客戶。另外有個房間是純正英國鄉村風格。遇到有點書卷氣的客戶可以請他們到圖書館,裡面漂亮的胡桃木書櫃擺著數千本藏書。公司特聘的大廚有專用的廚房,另有一間廚房專門伺候喜歡自己動手弄東西吃的客戶。聖塔非風味的房間則張掛著綴有珠串的鹿皮鞋和有馬鬃流蘇的皮衣。

還有一個極寬敞的空房間,可以視場合發揮不同的用途,此刻裡面就有一棵巨型耶誕樹,上面掛了看來似乎足足有半噸的白色和銀色裝飾。所有員工都很期待看見這棵樹,每年都是由年輕的設計師新秀設計,年年有不同風味,但都美不勝收。這棵樹會是接下來幾個星期里大家討論的話題。

凱倫個人比較喜歡托兒中心的耶誕樹。樹身不會超過四尺,大半在孩子們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樹上的裝飾是由員工的孩子們親手做的,像是紙煉和爆米花串。

她正朝托兒中心走去,半路上被會計部門三個男人攔了下來,他們顯然想叫凱倫跟他們一起走,等發現她是何許人物之後,就識相的滾蛋了。很久以前她便已讓公司里的男同事明白她是不能碰的,不管上班時間或像今天這種比較非正式的場合都一樣。

「對不起。」他們咕噥著走開了。

托兒中心裡擠滿了孩子,因為這棟大樓的主人譚家的人都到齊了。

「譚家人就算沒別的本事,至少都多子多孫。」詹小姐曾經如此說過,除了凱倫以外,大家都笑了。

凱倫承認,他們這家人很不錯。她不喜歡艾力並不構成讓她討厭這家人的理由。他們對所有人都很有禮貌,但只跟家人特別親近。話又說回來,像他們這種人丁旺盛的大家庭,應付家裡人都來不及,恐怕無暇出外交際。現在看著亂成一團的遊戲室,凱倫覺得每個人似乎都有兩個,因為譚家雙生子特別多。不管是大人、小孩,還是嬰兒,這些雙胞胎都長得好像,簡直一模一樣。

包括凱倫在內,沒有人分得出來誰是誰。艾力就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在同一棟大樓里各有辦公室,只要其中一個出現,總有人問他「你是哪一個?」

有人塞了杯飲料到凱倫手裡說:「輕鬆點嘛,寶貝。」但是她一口也沒喝。在醫院陪安妮陪了大半夜,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吃過東西,她知道只要喝了酒大概都會喝到腦子裡去。

她站在走廊上望著遊戲間,覺得好像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多小孩:吃奶的、在地上爬的、學走的,有兩個手裡捧著書,一個在啃蠟筆,有個可愛小女孩背後垂著麻花辮,還有一對漂亮的雙胞胎男孩在玩一模一樣的消防車。

「凱倫,你這個自虐狂。」她低聲自語,然後快步走向電梯。下樓的電梯是空的,她一走進去,就有一陣寂寞的感覺掃遍全身。她原本打算和安妮他們兩夫妻共度耶誕節的,現在有了剛出生的寶寶,他們不會希望從前的弟媳去打擾的。

凱倫走進和其他秘書共用的辦公室,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但轉念一想,她又決定還是先把兩封信打完送出去。雖然並不是急件,可是也沒什麼好拖的。

兩小時之後凱倫不但結束了自己桌上的工作,還把另外三位秘書留在桌上的工作也做完了。

她伸了個懶腰,拿起剛替譚艾力打好的私人信件,一封是有關於他要在東京買地的事,另一封是寫給他表弟的。她經過走廊,朝譚艾力的私人套房走去。她先一如往常地敲敲門,才想起這層樓現在沒有別人,於是自己動手打開門。走進這塊禁地卻沒看見嚇人的詹小姐,感覺有點奇怪。就像獅子守護著神殿一樣,那女人似乎把譚艾力視作她的禁臠,除非必要絕不讓任何人見他。

凱倫輕輕在房間里走著,忍不住要多逗留一下。據說這裡是按照葛小姐精緻的品味而裝潢的,到處都是白色和銀色,就如同那棵耶誕樹一樣——感覺也同樣冰冷,凱倫想道。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件擺在葛小姐桌上,然後準備離開,轉念一想,她又望向通往「他的」辦公室那道雙扇門。據她所知,秘書室里沒有一個女人進過那間辦公室,而凱倫也和其他人一樣,對那道門後面究竟有什麼感到非常好奇。

凱倫很清楚保全警衛不久就會經過,不過到時她會聽見他在走廊上的腳步聲還有鑰匙晃動的聲音,就算被逮著,她也可以說是奉命把文件送到譚先生辦公室來。

她像小偷一樣悄悄打開門往裡頭張望。「嗨?有人在嗎?」當然,她知道萬一真有人應聲,她八成會心臟病發而暴斃,不過她還是很謹慎。

她一面四處打量,一面把信件放在他桌上。她必須承認他有僱用好設計師的能耐,一般的生意人是絕不會選用這些傢具的。視界內見不到一點皮革或是鉻,整間辦公室看起來倒像是從某座法國古堡原封不動搬過來的。牆上是雕花鑲板,地上是磨損的大石板,還有雄據一面牆的大壁爐。看來織錦面的傢具已經用了有一段日子,而且好像舒服得不得了。

牆邊有一座擺滿書的書櫃,其中一層放了很多有框的相片,凱倫被吸引過去。她仔細端詳著,心想大概需要計算機才算得出相片里共有多少小孩。盡頭處的銀相框裡面是個手中提著一串魚的年輕小夥子。顯然他是譚家的人,但凱倫沒見過。她好奇地拿起相框細看。

「看夠了嗎?」渾厚的男中音嚇得凱倫跳了起來,相框落在石板上,玻璃立刻摔得粉碎。

「對……對不起,」她結巴地說。「我不知道這裡有人。」她彎腰拾起相片,同時抬眼望著六尺高的譚艾力那雙深邃的眼睛。「我會負責賠償損失。」她緊張地說,試著檢起玻璃碎片。

他一語不發,只是低著頭破眉怒視著她。

她盡量撿了滿手的玻璃屑,起身要交給他,他沒拿,她只擱在書架尾端。「我想相片並未受損,」她說。「我,嗯,那是你弟弟嗎?我相信我沒見過他。」

譚艾力一聽她這麼說眼睛大睜,凱倫突然之間害怕起他來了。這層樓只有他們兩人,而她對他個人所知僅限於很多女人都拒絕嫁給他。是因為他那份可鄙的婚前協議書還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因為他有暴烈的脾氣?

「我得走了。」她低聲說完,然後轉身跑離他的辦公室。

凱倫一直跑到電梯間按了往下的按鈕之後才停下來。此時她一心只想躲回家,回到熟悉的環境去埋藏她的尷尬。居然像十幾歲的女孩子一樣被逮到私闖老闆辦公室!她怎會做這種蠢事 ?

電梯門打開,裡面擠滿要到樓上晚會找樂子的人,盡避凱倫大聲抗議,他們還是把她拖進電梯帶回會場。

凱倫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名端著一盤香檳的侍者,她立刻連灌兩杯。這時她感覺好多了,可以鎮定自己疲憊的神經。沒錯,她是被逮到偷闖老闆辦公室,那又怎樣?一個人可以遇上更糟的事。三杯下肚之後,她已設法說服自己相信其實根本什麼也沒發生。

現在有個婦人站在她面前,懷裡抱著個眸嘟嘟的小男孩,一面拎著一個很大的尿布袋,一面拚命試著打開一輛摺疊式嬰兒車。

「要我幫忙嗎?」凱倫問。

「噢,可以麻煩你嗎?」那婦人應道,放開了嬰兒車,她顯然認為凱倫打算幫她處理這個。

但凱倫卻從她懷裡抱過孩子,緊緊不放。

「他通常不喜歡陌生人,可是他喜歡你。」婦人微笑。「你是否介意照顧他一會兒?我想去弄點吃的。」

凱倫緊緊抱著男孩,孩子也將帶著奶香味的腦袋猛往她肩頭蹭,她低語:「我會永遠照顧他。」

熬人一聽臉上大驚失色。她自凱倫懷中奪過孩子,急急忙忙地走開。

數分鐘之前凱倫還認為自己有生以來沒這麼難為情過,可是現在比被逮到偷闖辦公室還更糟。「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凱倫嘶聲自語,隨即大步朝電梯處走去。她現在就要回家,而且這輩子不再踏出家門一步。

她一走進電梯,便想起她把皮包和外套留在九樓自己的辦公室了。要不是外面的溫度是零度而且車鑰匙又在錢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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