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約翰·巴賽德腳步沉重地來回踱著方步。他的軟拖鞋腳趾部位碰到燈心草內夾的一塊硬物,於是忿忿地將那東西用力一踢。那是根又干又硬的牛骨頭,不知在這燈心草內埋藏了多久,這會兒被他一腳踢得撞上石牆,摔得碎成無數截。

「什麼護衛?根本是叫我做女僕。」他詛咒著。被鎖在一間房內毫無自由,唯一的陪伴是個躲他遠遠的女人,這教他怎麼會高興。

老實說他被關在這裡並非她的錯。他回頭望向她,她坐在炭盆旁縮在被褥內,他早知道她把嚴重扭傷的足踝藏在長裙里,避免讓她女兒看到。突然間他不再氣了。讓憤怒啃噬自己,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抱歉,我不是個好同伴,」他說著端了張椅子到炭盆另一邊坐下。海倫只一味驚懼地看著他,他認識她丈夫,很慚愧自己也嚇到她,「我氣的不是你,而是你那個寶貝女兒。你這麼文靜且理性的人,怎麼會生出她那種牛一般固執的女兒?她本來只需要救兩個囚犯,現在好了,不單是有三個囚犯等著她來救,而她也只有那個熱血女僕能幫助她。」

他轉身看見海倫在笑,那笑容是絕對的驕傲,「你居然還以這種女兒為傲?」

「是的,我以她為傲。她無所懼怕,總是先為他人著想。」

「應該有人教她害怕,」約翰激動地說,「許多時候還是會害怕得好。」

「如果她是你的孩子,你會怎麼教她?」

「我會——」約翰欲言又止。顯然責打併不是辦法;他確信羅伯特已給她不少痛苦。他轉向海倫,笑了。「我不以為她會受教。但如果她是我的女兒……」他笑得更開心了,「我會以她為傲。不過我懷疑我這種醜八怪,會生得出她這樣美麗的女兒。」

「你一點也不醜呀。」海倫說,臉頰嫣紅一片。

約翰定睛打量她,過去他從未真正仔細看過她。頭一次在婚禮上見到她,他斷然以為她既平凡又憔悴蒼老,而今發覺她一點也不。一個月不受羅伯特·瑞術道恩的淫威折磨,對她碓實有很大的助益。她不似過去那般驚懼,凹陷的臉頰也豐滿起來。雖然一身喪服和頭巾,卻仍掩不住她的天生麗質,他可隱約看出她有一頭金紅色秀髮,唯色澤較她女兒的深暗。而她的眸子亦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你一直在盯著我,有什麼不對嗎?」

約翰照實道出心中所想,他本來就是個有話直說的人,「你一點也不老。」

「今晚我就要滿三十三歲了。」她說,「這就已經夠老了。」

「哈,我記得有個四十歲的女人——」他倏地打住,展顏一笑,「也許我不該跟位淑女說那種事情。不過三十三歲一點都不老。」他突然想到一事,「你可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富婆了?你是個握有大筆產業的遺孀,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大隊人馬擠在你家門口,爭相贏取你的青睞。」

「我沒想那麼多,」她紅著臉笑了,「你故意取笑我。」

「一個富有又美麗的寡婦,」他挪揄道,「蓋文爵爺可得精挑細選,為你找個好丈夫。」

「丈夫?」海倫突然愕住了。

「嘿!」約翰命令,「不要這個樣子。並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那個丈夫那樣殘暴無能。」

她茫然地眨著眼,這本應該是句侮慢之言,但由約翰口中說出,卻成了句事實陳述。

「蓋文爵爺會為你找個好丈夫的。」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地,「你結過婚嗎,約翰?」

他沉默須臾,「結過一次,那時我還非常年輕。她得瘟疫死了。」

「沒有孩子?」

「沒有。一個都沒有。」

「你……愛她嗎?」海倫怯怯地問道。

「不,」他據實以答,「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孩子。我一直有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無法忍受愚蠢——不論對象是男人,或者一匹馬,或者女人。」他兀自咯笑起來,「我曾有一次誇口,若有一個女人能玩一局好棋,我一定把心交給她。你知道,我甚至還跟伊麗莎白皇后玩過一盤。」

「她贏了嗎?」

「沒有,」他嫌惡地說,「她根本心不在焉,腦袋裡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教過蓋文和他幾個弟弟玩棋,可是他們比某些女人還糟。只有他們的父親尚堪與我匹敵。」

海倫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我也會玩棋,至少我懂得如何玩。」

「你?」

「是的。我教茱蒂絲玩棋,但她向來是我手下敗將。她就像皇后一樣,總是在擔心其他問題,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約翰猶豫了。

「如果我們必須在這裡待上一陣子,你也許可以指導我下棋。我會非常感激的。」

約翰嘆口氣,也許這不是個壞主意,起碼可以打發時間。

戴莫里的城堡終於沉寂之後,茱蒂絲方才在房中準備去看蓋文。

「把這個拿給守衛,」茱蒂絲交給瓊安一袋酒,「他喝了以後會一覺到天亮,就算我們在他身旁放火,他也不會醒來。」

「蓋文爵爺看到你一定會噴火。」瓊安咕噥道。

「你不是說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嗎?別啰嗦了,趕快照我的話去做。所有東西全都準備好了嗎?」

「嗯。你感覺還好吧?」瓊安關心地問。

茱蒂絲點點頭,想到剛才那陣噁心不覺胃裡又翻攪起來。

「如果你不把東西吐出來,等你進入地牢你也會全吐出來。」

茱蒂絲當作沒聽見,「你去把酒拿給守衛,我等一會兒再跟過去。」

瓊安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門,這門藝術可是她集多年練習得來的成果。茱蒂絲緊張地在房裡弄了約莫一個鐘頭。她把鐵盆固定在肚子上,然後套上粗糙的羊毛衫。若有人發現她在沉睡中的武士間走動,也只會看到一個大腹便便,雙手支在後腰上支撐腹部重量的女僕。茱蒂絲困難重重地步出通往地窖的石階,黑暗中摸索著前進,她幾次都差一點失足滑倒。

「夫人?」瓊安大聲耳語道。

「是我。」茱蒂絲一路朝瓊安手中的一點燭光前進,「他睡著了嗎?」

「睡得跟龜孫子似的。你沒聽見他在打鼾?」

「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把蠟燭放下,快來幫我卸掉這個盆子。」

瓊安跪在她身前,等她將裙子撩至腰上,「你要這個盆子幹什麼?」

「裝食物呀。這樣……老鼠就吃不到了。」

瓊安冰涼的手觸及她的皮膚,令她忍不住打起寒顫,「那下頭不只有老鼠而已。小姐,求求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你是說你要代替我下去?」

瓊安的倒抽氣聲就是她的回答。

「那就別嘮叨。想想看,蓋文還被關在下頭呢。」

兩個女人合力挪開地牢的封口,一陣撲鼻而來的惡臭使她們都忙不迭地回頭躲避。

「蓋文!」茱蒂絲輕呼,「你在下面嗎?」

沒有回答。

「把蠟燭給我。」

瓊安把燭台交給女主人後立即別開臉,她不想再看一眼那個恐怖的地牢。

茱蒂絲就著微弱的燭光打量地牢內部。來之前她已有最壞的心理準備,而今她並未被嚇倒。瓊安有一點說錯了,地牢的地面並非全被壕溝的臭水淹沒,由於地面是傾斜的,所以有一角落尚有些許是乾的——至少沒有淹水。就在那個角落裡,她發現有團人影蜷縮在那裡。也只有借著她的目光證實那人還是活的。

「瓊安,把梯子交給我。等我下去後,再把長板凳遞下來,然後再給我食物和酒。聽到沒有,瓊安?」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也不喜歡呀。」

爬下梯子入地牢,對茱蒂絲並非一樁易事。她根本不敢往下看。其實她也不必去看地上有什麼;她可以聞得出來,也聽得到下面的騷動,她把燭光放在石壁突出的地方,不敢去看蓋文。她知道他正努力撐起身子。

「把板凳給我。」茱蒂絲對上頭輕呼道。

要把長板凳遞下來並非易事,她知道瓊安已經儘可能伸長手臂了,但這板凳實在太重。不過把它舉起,靠著蓋文身旁牆邊放下就容易多了。那盆食物跟著送下來,接著是一大袋酒。

「喏,」她說著把東西放在板凳一端,然後朝她丈夫逼近一步。她知道瓊安為什麼說他已奄奄一息。他不但面容枯槁,兩邊顴骨更突出得嚇人。他真的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蓋文。」她輕喚道,對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

他吃力地抬起一隻瘦削的手慢慢觸碰她,彷彿以為她會立即消失。當他感覺到觸手的是她溫暖的血肉,他驚訝地抬眼望向她,「茱蒂絲。」他的呼喚沙啞難辨,多日來滴水未沾使得他的喉嚨發乾。

她堅定地握住他的手,扶他坐到長板凳上。她把那袋酒湊到他唇邊,過了好半天他才會過意來,知道他就要有水喝了。

「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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