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七九四年的六月,正是英國玫瑰盛開、綠草如茵的大好時節。

碧安在二樓卧房裡試穿一件軟棉及地衣裳,準備到公園散散心。她站在鏡子前,左右審視自己高姚豐腴的身材,內心則暗自埋怨法國大革命帶給時裝界的摧毀。現在法國上流階層已經不再流行絲、緞等華貴的衣服了,反而以平民化為號召,這實在是法國革命最令人痛心的地方。她望著鏡子中優美的身影,不禁為許許多多比她更不幸的女人感到悲哀。

她身上這件淺藍色衣服相當合身。低凹的領口襯托出她雪白豐滿的胸口;高腰處的寬邊緞帶勾勒出她迷人的身段;直瀉而下的裙身與荷葉邊裙擺,更增添她嫵媚的丰采。她的金髮往後梳去,綁了一條髮帶,耀顯出她圓型臉蛋,淺藍色眼眸與粉紅色小嘴。而每當她微笑時,左頰便現出一個小酒窩,更不知羨煞多少女孩。她滿意地往梳妝枱走去。

她的卧室處處都裝點著粉紅色的薄紗。她喜歡置身這種淡雅柔和的色彩中,也喜歡一切細緻而羅曼蒂克的東西。她打開梳妝枱里的一大盒巧克力,開始一顆顆往嘴裡送。直到第四顆巧克力也溶化在她小嘴中時,妮可才徐徐走了進來。

碧安冷眼看著妮可將散置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內心則又痛恨起妮可優雅從容的一舉一動來。她是三個月前親自到東岸小港的難民船上把妮可挑回家當她的隨身女傭。此舉固然是因為她父親縮減開支後父女大吵一架後的結果,但又何嘗不是她加惠法國難民的慈善心態?否則像妮可這種又沒有錢、又沒有親戚、又沒有職業的法國難民又將何去何從?

當時她第一眼看到妮可便已中意了。妮可身材小巧,一頭黑髮罩在一頂草帽下,整張臉只有一對棕色的大眼睛值得一看。其實,在當時一船難民中,比妮可更順眼的人並不是沒有。但是妮可眼眸中悲哀而毫無生趣的眼神使她毫不猶豫便選中了妮可!因為她知道,像妮可這種人一定會對她的慷既心存感激,乃至五體投地。

而今,三個月下來,她雖然對於妮可的能幹勤奮無法挑剔,但是妮可舉手抬足間自然流露的風度卻讓她大為嫉恨。多麼荒謬!她不禁望望鏡子中的自己。每個人都說她有貴族皇家氣派,她何必去嫉妒妮可呢?她把髮帶扯掉,渲泄著內心無名之火。

「我不喜歡你今天早上幫我弄的頭髮!」她批評著,又撿了一顆巧克力,放入嘴中。

妮可默默走到梳妝枱,拿起梳子重新替碧安整理頭髮,「你還沒有拆開艾先生的來信呢!」她的聲音甜美沉靜,沒有法國腔,只是每個字都太字正腔圓丁一些。

碧安不屑地揮一下手,「我知道他寫什麼。還不是問我什麼時候去美國,什麼時候嫁給他等等。」

妮可仔細地卷著頭髮,「那你怎麼不訂一個日期呢?我知道你很喜歡結婚的。」

碧安輕輕哼了一聲,「你是法國人,你不會懂得我們英國人的心理。艾克雷是美國人!我是堂堂英國名門閨秀。我怎麼可能嫁給那些粗鄙的美國人?」

妮可再度小心地將髮帶綁好,「那我就不懂了!你不是已經和他訂婚丁嗎?」

碧安又拿了一顆巧克力,「訂過婚又怎麼樣?又不是結婚,我告訴你,我想結婚是因為我住膩了這個鴿子籠!」她忿忿地指一下她的卧房,「不過,我要嫁的男人可絕對不是艾克雷!我聽說殖民地有些人也還可以,像傑斐遜等等;不過艾克雷就差遠了!你知道,艾克雷是種棉花的呢!想想看,一個又粗野又骯髒的美國農人!豈不噁心!」

妮可把最後一條發鬈卷好,「但是你還是接受了他的求婚!」

「當然啦!女孩子多訂兩次婚,別人反而對她更感興趣。再說,如果我碰到我不喜歡的男人,我可以拿訂婚當護身符;如果碰到我喜歡的男人,我也可以說我正考慮解除婚約!何樂而不為?」

妮可又開始俯身去撿糖果紙。她知道她不應該多話的,但是她仍然忍不住問了一句,「那艾先生怎麼辦?」

碧安走到衣櫥旁,掀開了三條披肩,才終於選中了一條圍巾,「管他!誰教他要向我求婚的?他穿了那麼高的馬靴,又一副兇巴巴的樣子,我是被他嚇到的。再說,他才認識我兩天就跟我求婚,還要我跟他到美國去!你有沒有聽過這麼侮辱人的事?我才不幹呢!」

妮可別開臉,不讓碧安看到她眼睛內流露出的思想和感覺。她來梅家三個月,原本一直像行屍走肉一般,根本沒有留意碧安嘮叨些什麼;直到幾個禮拜前她才逐漸從極度悲哀中恢複了一些,也開始接受碧安對於法國人和美國人無窮無盡的侮辱。她竭力隱忍著不讓碧安知道她內心的慍怒與不齒,因為她已經快要離開梅家,另闢天地了。

她是三個禮拜前,替碧安拿衣服去修改時,無意間發現她的表姊也逃到了英國,而且開了一小家裁縫店。她表姊建議她合夥經營,而她也立即接受了,並答應在短期內籌出一筆資金來。她逃到英國時曾經在衣服內收藏了一條金項鏈與三塊翡翠,賣得一小筆錢後;她又從她表姊處拿了一些手工,乘著半夜時分偷偷挑燈夜戰。目前她的積蓄已經差不多,過些日子便可以不再接受梅家的救濟了。

「你快一點好不好?」碧安不耐煩地催促道,「我看你們法國人大概就是像你這麼懶,所以國內才那麼亂!」

妮可直起背脊,昂起下巴。還剩幾個禮拜她就可以自由了!忍耐吧!

妮可跟著碧安走到馬車房,開始她們每天下午例行的兜風。碧安很喜歡乘坐小巧精緻的雙人馬車,馳騁在原是屬於她祖先的蒼翠公園間。由於掠奪她祖產的暴發戶從來未乾涉過她的舉動,所以她也樂得沉醉在她君臨天下似的白日夢中。

妮可並不介意充當碧安的車夫,因為只有在她手握韁繩,觸目皆是一片陽光與綠樹時,她才會自然而然地忘卻法國革命帶給她的重創。

「妮可!」碧安叱責道,「你能不能像淑女一樣?不要丟我的臉?看你坦胸露背的樣子已經夠難受了,你還趕那麼快!你想飛啊?」

妮可將手中韁繩收緊了一些,又把披肩圍好。不過仍然將帽子留在座位間,拒絕戴上。

林陰間忽隱忽現的陽光是那般可愛,她要盡情吸收。

正當她倆享受著四周的靜寂時,她們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紛擾的馬蹄聲。妮可往後看去,發現四個衣衫襤褸的彪形大漢騎著四匹駿馬沖著她們急馳而來,基於一種在法國逃亡的自衛本能,妮可立即放鬆馬韁,開始放馬賓士。

碧安措手不及,撞在椅背上,先是呻吟出聲,隨即對著妮可尖叫,「你要死啦?你想幹什麼?謀財害命啊?」

妮可沒有理會她的抗議,只是回頭瞄了一眼身後加快速度的四個強盜模樣的來人。她們身處公園中央,距離住家極遠。即使放聲尖叫,也不會有人聽到她們的聲音。

碧安緊緊抓著手中的小洋傘,勉強回頭順著妮可的視線望去。當她發覺後面跟著四名污穢醜陋的男人,而且顯然意圖追上她們時,她頓時嚇得花容失色,「你就不能趕快一點嗎?」她尖聲高叫,兩手也握住了馬車。

妮可鎮定地緊握著馬韁,未曾表現出一絲慌亂的神情。不過正當她得心應手之際,一顆子彈呼嘯而過,差點射中了馬首。拖車的灰馬立即驚嚇地直立起來,兩隻前腳在空中亂踢;馬車也驟然停了下來差點翻覆。碧安害怕得兩手捂臉、尖聲大嚷;妮可則用力扣緊馬韁,嘴巴里則命令著,「靜下來,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正當妮可終於把馬安撫下來時,後面四名大漢已經將馬車圍在中間。

「你對於馬滿有兩下子的嘛!小姐!」一個滿臉鬍鬚的大漢露出欽佩的神隋。

「而且身材小巧玲瓏!嘿,我來負責帶她!」另一個年輕一些的露出了色迷迷的樣子,而且企圖逼上前去。

「等一等!」一個身穿條紋襯衫,顯然首領模樣的凶漢發話了,「我們怎麼知道是她?另外那個呢?」他指著縮在馬車一角,面色慘白的碧安。

「我覺得就是她,」滿臉鬍鬚的大漢用下巴指指鎮定如山的妮可,「她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閨秀。」

「你們那一個是梅碧安?」首領模樣的凶漢直截了當地問道。

妮可頓然有了概念,原來是綁人勒索。不過梅家已經敗落了,梅家主人如何籌得出贖金呢?

「是她!」碧安猛然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正在苦思對策的妮可,「她是我們家小姐,我是替她工作的.」

「我說得不錯吧!」滿臉鬍鬚的大漢自得地一笑,「這女孩子講起話來就不像有教養的貴族千金!」

碧安雖然氣憤這四個醜陋的大漢認不出她才是真正的名門閨秀,不過她卻很得意自己的急智使得妮可做了代罪羔羊。反觀妮可,雖然很震驚碧安會陷害她,但是她卻沒有否認。她知道碧安才是有危險的,而她只要事後證明她是毫無分文的法國難民,那麼這班人也拿她無可奈何,一定會釋放她的。

「好吧,小姐,就請你跟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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