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名警衛抓著她的胳臂,將她拖向火刑柱,把她雙手緊綁在身後。

亞歷抬眼遠眺天邊,心想這是她最後一日見到白日。晨曦才剛點亮這一日,她越過堆得老高的柴火,中向圍觀的群眾。這些將是她所見最後的臉孔。她將帶著這些影像步入天堂——或者地獄。

闔上眼,她試圖回憶雷恩的臉龐。

「撐著。」那聲音令亞歷猝然張開眼。聲音對她來說就是生命,她會記得某人的聲音,卻記不得他的長相或名字。審視圍觀群眾,她卻沒發現熟識,一張張臉孔似乎都是那麼臟又猙獰。

「讓我來點火。」那聲音又響起,這次她直直望進羅莎蒙的眸子。她的皮膚爬過一縷寒意,頭皮發癢,一小簇希望的火焰在她心底升起。

警衛們都不急著點火,正謹慎地打量四周野郊,等著一名武士帶領他的人前來。不知是否該相信自己的眼睛,亞歷再次打量群眾。

「你們還在等什麼?」這次說話的聲音亞歷再熟悉不過的。那裡,站在最前線有一口黑牙,一眼蒙著髒兮兮的血繃帶的正是喬斯。他旁邊站著的是營中指控她行竊的人之一。他們都變了,有些比她記憶中更污穢,但全營的人都在這裡,詭異地笑著仰視她,知道她已認出他們。

她不覺激動地淚眼模糊了,好半天才看清楚喬斯在跟她唇語些什麼。

「火應該使女巫唱得更大聲。」他說,亞歷明白他語氣中的激憤。

她遲疑地望向守衛,他們正對著空曠的郊野大皺其眉,壓根沒去看一眼平台下聚集的人群。

「我們等得夠久了,」一名穿黑袍的審判官說,「燒了這女巫吧。」

其中一名守衛得令將火炬湊向柴火,亞歷就在這當兒深吸口氣,將絕望、恐懼、希望與歡樂諸種情感皆集聚於聲音中,強有力地唱出,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頭一個採取行動的人是喬斯,他以一聲震天價響的吶喊應和亞歷,奮身躍上平台,身後跟著二十名男女。

一名自承為殺人犯的男子撲向拿火炬的守衛,致使火炬倒落在亞歷身後的柴火上,立即燃起熊熊火焰。

平台上有六名警衛和四名審判官。審判官一見情勢不妙,立即撩起袍子拔腿就逃,濃煙在亞歷四周漫天升起,她看著男男女女奮勇與武士們格鬥。落在他們身上的每一拳,都彷佛是打在她心上。她曾經對他們那麼壞,而今天他們卻為救她而冒生命危險。

煙愈來愈濃,她咳嗽不已,眼睛也直流淚。驕陽般的熱力烤著她的背後,她窮盡目力打量周遭的人,知道和全身武裝的武士比起來他們有多脆弱。她唯一安慰的是雷恩理智地未現身,起碼他在某個地方安全地活著。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其中一名武士,未受到森林暴民的攻擊,直到聽見由他頭盔內爆出的吼聲,方知守衛之一乃是雷恩。

「喬斯,快去替她鬆綁。」雷恩命令道,一面舉起雙剔戰斧對著一名武士的肩膀砍下,金屬撞擊聲中,那名武士裹著甲胄倒在地上。一女子立即跳上那倒地武士的肚子,扯掉他的頭盔,另一名獨眼男子則舉棍當臉對他搗下。

煙已濃得阻止所有視線,亞歷也已咳得舌干喉燥。當喬斯割斷捆綁她雙手的皮索,將她拉出燃燒中的火堆時,她眼睛已被熏得淚流不停,喉嚨燒痛。

「跟我走。」他拉著她的手。

她卻停步不前,回頭望向平台,雷恩正與四名武士同時纏鬥,眼見那驚險萬分之狀,她一顆心擰絞著幾不忍卒睹。

「亞歷。」喬斯沖她大叫,「是雷恩命令我帶你先走的,他已經很氣我們兩個了,就這一次不要違抗他。」

「我不能離開他。」她想說道,但聲音由燒痛的喉嚨發出時卻痦啞得令人不忍卒聽,喬斯不由分說硬拉著她拔腿疾奔。跑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看見幾匹馬朝他們迎來。

「他來遲了,」喬斯嘶聲叫著,跑得喘不過氣來,「快走呀,亞歷。」

起碼奔跑使她無暇思索雷恩置身的危險。帶著肚子里的孩子,她著實快跑斷氣了。到了馬邊,喬斯硬把她扛上馬背,朝反方向疾馳而去。亞歷想抗議,卻又發不出聲音,她的沉默使喬斯詫異地回了頭,見她一臉氣急敗壞的模樣,他爆出大笑聲,顯示他知道她的悲哀。

他們整整策馬疾馳兩個多小時,才在一處修道院停下,亞歷被幾天來的恐懼折磨得累壞了,當喬斯扶她下馬時,她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你的聲音真的沒了?」他問,半是同情,半是覺得有意思。

她再次想開口,但發出來的聲音仍是破碎。

「也許這樣反而比較好,雷恩已經氣得直想撕了我們兩個的舌頭。你沒事吧?你被俘虜時,他們沒有傷害你吧?」亞歷搖搖頭,喬斯未及開口,有一位身著棕色法衣的僧侶拉開厚重的大門。

「不進來嗎,孩子?我們已準備好等著你們。」

亞歷碰碰喬斯的手臂,皺眉表示疑惑,那僧侶說「準備好」是什麼意思?

「進去吧,等會兒你就明白了。」喬斯笑道。

石牆內是座綠意盎然的大庭院,三面均有門戶可供出入。不一會兒,她坐在一間華麗的房內喝著熱牛奶,喝了一半她就聽見金屬摩擦聲在外面響起。

「亞歷絲珊德。」那聲咆哮只可能是雷恩的傑作。

亞歷出於習慣張口想響應,然發出的卻是痛苦的嘶鳴,一手捂著喉嚨,她拉開房門。

雷恩轉身面對她,彼此對視半晌,他眼睛四周泛著黑暈,頭髮也汗濕得糾成了一綹綹黑色鬈髮,身上的甲胄更是創傷累累,但最懾人的是他眼中的怒火。

「出來。」他不容置辯地命令道。待她佇立在他面前後,他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低頭注視她隆起的肚子片刻再望向她的眼睛,「我應該為這件事好好揍你一頓。」亞歷想說話,但吭了半天仍吭不出聲音,急得眼淚直流。他困惑地瞅視她半晌,倏地頰上冒出一個酒窩,「煙把你嗆得沒聲音了?」她點點頭。「太好了,這是我幾個月來所聽到最好的消息。等事情辦完後。我有些話要跟你說,這回你只有乖乖聽的份。」

他抓著她的肩推她穿過一扇小門,徑直朝禮拜堂行去。祭壇前佇立著喬斯,和一名高挑瘦削的陌生男子。

「穿著甲胄?」陌生男子問,好奇地打量亞歷。

「我再浪費時間換衣服,她一定又會抽個冷子打我指縫間溜了,戒指帶了沒,蓋文?」

亞歷聞言瞪大眼,原來他就是雷恩的大哥,打量著蓋文,她發覺體型上他完全不像雷恩,雷恩也比他英俊多了。盡彼著胡思亂想,她幾乎沒留意到牧師們在他們面前說什麼。

「集中精神點,亞歷。」雷恩命令道,一旁的蓋文直咳嗽以掩飾笑。

亞歷狼狽地打量環繞著她的男人。喬斯眼中閃著笑意,雷恩則一副怒氣衝天快爆炸的模樣,蓋文又不知為什麼事在拚命忍著笑,連牧師也莫名其妙地耐心等著她幹什麼。

「亞歷,」雷恩按捺不住又咆哮起來,「我知道你無法說話,但起碼你可以點點頭——除非你寧願不嫁我。也許你情願——要喬斯?」

「嫁你?」她無聲叫道。

「看在老天的份上,雷恩。抱歉,神父,」蓋文說,「可憐可憐她吧,她剛受到驚嚇。前一刻她就要受火刑,下一刻卻要結婚,她總需要時間適應。」

「你什麼時候又這麼了解女人?」雷恩充滿敵意地說,「你才剛娶完茱蒂絲就把她一個人丟在大門口,要不是我在那時候摔斷腿,她還真會孤伶伶一個人呢。」

「要不是有你礙事,她早就會來找我了。而且——」

「安靜一點,」喬斯大吼一聲,當兩兄弟把怒氣轉向他時,忙不迭地後退,他深吸口氣,「亞歷剛才一直在看蓋文爵士,我想她也許根本不知道她正在跟雷恩爵士結婚。跟她解釋一下,她也許會適當地回答問題,即使她沒有聲音。」

這時亞歷方才恍然大悟,極不淑女地瞪大眼、張大嘴。

「這主意真那麼恐怖?」蓋文爆出大笑。

雷恩別開臉不去看亞歷,因為他不敢肯定她那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懷了我的孩子,她會嫁我的。」他聲調平板地說。

亞歷雖然無法言語,至少還能齜牙啐他,他還不肯看她一眼時,她只有四下找東西吸引他的注意。他沒向她求婚,沒給她狂喜的機會,也沒給她撲進他懷中告訴他愛她的機會,只是上土包子似地站在一邊,宣布她非嫁他不可。

「要不要借用我的劍?」蓋文悶笑得幾乎語不成聲,「喔,雷恩呀雷恩——」他掌擊他弟弟的肩膀,撞得甲胄鏗鏘作響,但雷恩仍是未移動,「希望她把你領得團團轉,茱蒂絲一定會喜歡有個與老公怒目對視的妯娌,這樣她就不會覺得這世上只有她一人太孤單。」

雷恩根本懶得搭理蓋文,亞歷感覺到這裡頭牽扯到某些老爭執。她這輩子從未像此時般渴望藉重她聲音的力量。如果她有聲音,一定能使雷恩看她。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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