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緒帝的密旨

胡客沒想到自己還能活過來。

能在如此嚴重的傷勢下保住性命,絕對算得上是個奇蹟,連回春堂的顧大夫都忍不住感慨說:「這年輕人的體質,真是世間少有,更為緊要的,是他內心希望活下來。」

強烈的求生意志,將胡客從死亡線的邊緣又拉了回來。他非但沒有變成姓陳的警探口中的「廢人」,反而一天天見好,並在一個多月後康復痊癒,只是在胸前留下了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疤。

胡客第一次醒來,是在昏迷後的第四天。

睜開眼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上。

他的腦袋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只依稀記得,昏迷之前,黑衣人正準備執行六極刑的第二刀,此後發生了什麼,頭腦中再沒有任何印象。

久卧於床,身子有些疲乏,胡客打算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臂。可雙手微微一抬,頓時帶起嘩啦的清脆響聲。這一串響聲令胡客徹底清醒過來。他發現雙手雙腳都被銬了鎖鏈,與鐵床的腿柱子鎖在一起。再環顧四周,只見一盞昏黃的掛壁油燈亮在不遠處,照見了一根根粗壯的鐵柱子。

雖然身下睡的是一張舒適柔軟的大床,可這裡分明是一間牢房!

莫非是道上的牢獄?胡客暗想。

他喊了兩聲,四周無人回應,反倒有空曠的回聲傳來。在這間牢房的外面,還有極為廣闊的空間。

不久後,有腳步聲在遠處響起。一道人影走到牢房外,因為背對光亮,看不清容貌。「你醒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隨即是一連串開鎖的響聲。

胡客渾身一震,他識得來人的嗓音。在巡撫大院被御捕門抓捕後,胡客與賀捕頭有過長達十多天的接觸。所以賀捕頭的嗓音,胡客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打開牢門走進來的人,果然便是賀捕頭。他手裡平端著一方托盤,盤中擱置著一隻黑色的瓷碗,一股濃重的藥味兒在牢房裡瀰漫開來。

「這是哪裡?」胡客的言語中充滿了敵意。

「御捕門京師大獄。」賀捕頭把葯碗湊近胡客的嘴邊,「這是回春堂顧大夫開的葯,你先把它喝了。」

「為什麼?」胡客盯著他。一句「為什麼」,涵蓋了太多的疑問。為什麼沒死?為什麼醒來會在這裡?為什麼御捕門要施藥救治……在這一刻,胡客的腦袋已經被各式各樣的疑問所佔據。

「喝了它。」賀捕頭只是冷冷地重複。

胡客盯著賀捕頭看了片刻,頭腦里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最終還是張口喝下了這碗湯藥。御捕門如果要害他,動手即可,用不著在湯藥里下毒,多此一舉。賀捕頭收起空瓷碗,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牢房。

此後的一個月內,每天都是賀捕頭親自送來飯食和湯藥,回春堂的顧大夫隔三岔五會來一趟,檢查胡客的傷勢,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出入牢房。

在御捕門京師大獄裡,胡客可以說是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只要顧大夫說需要什麼葯,無論多麼名貴多麼稀有,御捕門想盡辦法也要弄來。胡客一點也不像是犯人,反倒像是一位貴客。只不過他的手腳始終被鐵鏈鎖死,似乎御捕門在救治他的同時,卻又十分擔心他逃走。

胡客對這顯而易見的矛盾感到奇怪。但他卻不多想。賀捕頭端來湯藥,他張嘴便喝,送來飯食,他張口就吃,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他倒頭就睡。他把這一切看得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享受御捕門提供的「高級待遇」。

一個多月後,胡客感覺自己的身體差不多痊癒時,覺得有必要做些什麼了。他對送來飯食的賀捕頭說:「如果你不能做主,那就把能做主的人叫出來。」

賀捕頭沒有理會他。

隔天,胡客再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得到的結果仍是一樣。

第三天還是如此。

幾次三番之後,胡客終於失去了耐心。

「如果他再不出來見我,我就從這裡殺出去!」

興許是這句威脅的話起到了作用,這一次終於來了一個人,除賀捕頭和顧大夫之外的第三個人。這個人胡客見過,是御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與他在漢口駛往盧溝橋的火車上照過面,而且還在車頂交過手。

白孜墨冷冷地盯著胡客,他忘不了胡客曾在隧道里偷襲他的那一刀。他的背上,還有那道問天留下的疤痕。他令賀捕頭解開了胡客手腳上的鎖鏈,換了一對精鐵手銬銬住。

「隨我來。」白孜墨出了牢房,沿獄道向左側走去。賀捕頭留守牢房,胡客則跟隨白孜墨前行。

獄道里光線晦暗,濕氣透骨,寒意侵體,一股濃厚的腐臭味瀰漫在空氣中。兩側是一間間的牢房,牆壁上昏暗的火光耀映出牢房中的各式刑具,有擊頂金瓜、刺頸重枷、椓刑棍、流洗刷、分肉倒刺刀、老虎凳等等,時不時還有刺耳的老鼠吱叫聲傳來,平添幾分陰森恐怖。所有的一切,彷彿並非行經在人間牢獄,而是遊走於陰曹地府之中。

「總捕頭是正黃旗赫舍里氏,名叫索克魯。」白孜墨走到獄道盡頭處的一扇鐵門前,停下了腳步,伸手推開了鐵門。

穿過鐵門,胡客走入的是一間由牢房改造而成的石室,並不明亮的光線由一碟昏暗的油燈發出。石室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木桌,桌子後面,一道人影坐在黑暗深處。

胡客徑直在桌前留出來的空椅子上坐下,開門見山地問:「你想要我做什麼?」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御捕門救下胡客,並想方設法治好他的傷,一定有事相求。除此之外,胡客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

坐在黑暗裡的人發出了和善的笑聲,輪椅緩緩向前滑動,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出現在光照下:「顧大夫說,你的身子尚未痊癒,你幾次提出想見我,我都沒有應允。這次實在是怕你把大獄攪得天翻地覆,這才不得不與你提前見面。我早前聽說刺客道出了一位後起之秀,行事作風與眾不同,今日一見,你果然有幾分特別。」

「有話直講。」胡客看不慣虛與委蛇這一套,「如果我不情願,殺了我也沒有用。」

和性情直接的人打交道,應該選用最直接的方式,這樣才不至於讓對方感到厭惡。索克魯不再拐彎抹角,拉開桌下的抽屜,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推到胡客的身前:「我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胡客低頭看了一眼,那是一封封口火漆已經剝落的密函。

「什麼意思?」胡客不明白索克魯的言下之意。

「你拆開看,看完以後,就會明白了。」

索克魯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胡客不清楚。他打開密函,從中抽出了一方信紙,折展開來,看見了八個不大不小的墨字:「字從漫滅,落景遽斜。」

胡客不明白這八個字的含義,甚至連字面意思都理解得不太通透。

「這封火漆密函,是宮中的王太監偷偷給我捎來的。」索克魯很適時地解釋道,「這八個字,你可知道是誰所寫?」不等胡客回話,他神色肅然,兩手朝北面一奉,「這乃是當今聖上的御筆龍墨!這封密函,是聖上親筆書寫的密旨!」

索克魯說這番話時一臉肅容,然而胡客卻不以為意,別說是人間的皇帝,就是天上的玉帝王母、佛祖菩薩,也惹不動他情緒上的半分波瀾。

「你能解得出聖上的旨意嗎?」索克魯又問。

既然是需要通過太監偷傳的密旨,自然不會把意思寫得過於明顯。胡客能夠解透閻老頭留下的藏頭匿尾信,但對「字從漫滅,落景遽斜」這八個字,無論橫看豎看,始終沒有半點頭緒。

「我初拿到這封密函之時,也對聖上的旨意揣測不透。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才解通了其中的含義。」索克魯從抽屜里取出一本藍皮的印花冊子,翻開到其中的某一頁,推到胡客的身前,「你看看這一頁,興許就能明白。」

那是一本有些年紀的蝴蝶裝詩集,翻開的一頁上印著李商隱的《江上》:

萬里風來地,清江北望樓。

雲通梁苑路,月帶楚城秋。

刺字從漫滅,歸途尚阻修。

前程更煙水,吾道豈淹留。

胡客剛剛讀完,索克魯又遞來另一本更厚的冊子,翻開的頁張上印著《冬日臨昆明池》,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一首詩:

石鯨分玉溜,劫燼隱平沙。

柳影冰無葉,梅心凍有花。

寒野凝朝霧,霜天散夕霞。

歡情猶未極,落景遽西斜。

胡客立刻捕捉到了兩首詩中的關鍵點。

「刺西?」胡客抬起頭來。

密函中的八個字,取用了《江上》中的「刺字從漫滅」和《冬日臨昆明池》中的「落景遽西斜」,將兩句詩組合而成,只是隱去了其中的「刺」字和「西」字而已。

索克魯面浮笑意,倒回輪椅里,說道:「當今主政的慈禧太后,在早年垂簾之時,曾與慈安太后兩宮同治,因慈安太后居住在紫禁城東邊的鐘粹宮,慈禧太后居住在紫禁城西邊的儲秀宮,所以世稱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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