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令秧記得,那一年秋天,她又過了一次鬼門關。

待到神志徹底清醒,能夠坐起來正常地吃些東西,恐怕已經是「立冬」之後的事。某天清早,是連翹走到她床邊來給她換藥,一時間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處在何年何月,不過換藥的疼痛讓她瞬間便顧不得想這些。她咬緊牙關忍著,不想低頭看自己的傷處——雖說她腦袋裡很多事情都還混亂,不過也記得那條胳膊的慘狀。她想問那條手臂究竟還在不在,卻發現連翹的鼻尖上也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多日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了,猛地衝口而出的時候反倒嚇著了自己,她沙啞地說:「你回來了?」連翹的肩膀像是重重地抖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工作,細細地凝神看著她,眼淚隨後就靜靜地流下來,連翹道:「夫人終於醒了呀。」

隨後她才知道,在她昏睡的一個多月里,連翹每天都跟著羅大夫進來,連翹不放心旁人,一定要自己給她換藥。最危險的日子裡,像過去一樣,沒日沒夜地服侍在病床前。起初,羅大夫還真的以為小如差人請自己來,不過是又一次普通的看診——直到他和所有人一樣,被小如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嚇得膝蓋發軟。他也沒有仔細想,為何小如那麼快地就拿出來府里珍藏的止血藥給他——那個清晨的每個場景都歷歷在目,以至於羅大夫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還是有種驕傲,至少他迅速並且冷靜地為令秧止了血,並且果斷地剜掉了不宜保留的肉。用不著唐家許諾給多少酬金,他也會拼盡全力救她的命,行醫這麼多年,這樣的時候也是鳳毛麟角——能讓他覺得自己非常重要,像是獨自面臨著千軍萬馬。他翻出收藏多年的醫書和塵封的藥方,去拜訪舊日熟悉的同行以及道聽途說的高人,夜以繼日。其間,令秧發過高燒,也像打擺子一樣被惡寒折磨得渾身發抖,傷處不停地滲出過讓人害怕的膿血……他一服又一服地開著不同的湯藥,配出好幾種他從沒嘗試過的膏藥交給連翹,隔幾日便為令秧清理傷處剪掉腐肉——他把那隻殘臂當成一株患了蟲害的植物,即使她處在昏睡中,滿宅子的人也聽得見那種像是被惡鬼附身的哀號。

直到最後,羅大夫也不知道,其實眼前的一切,可以說是因他而起。他自然一點也不記得,酒後的自己都說過什麼。

終於,那個劫後餘生的黎明到來了。來得緩慢,艱難,幾乎所有人都聽得見它用力地,推開兩扇沉重生鏽的大門的聲音。

令秧並沒能真的砍掉那隻左臂,一個纖細的女人,沒那個力氣。但是裸露在外面的骨頭上,的確被她砍出了幾個深深的刀痕。她躺在被子里,凝視著原先的左臂——那裡已經被包裹成了一截雪白的棍子,她依稀感覺到手指還在裡面。當她終於確信自己活過來並且將要活下去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心裡湧上來的全是怒氣。連翹替她換藥的時候,無論有多痛,她都強忍著——可是忍完了之後,倒霉的便是連翹。她會冷冷清清地對連翹說一句:「滾出去。」連翹面不改色道:「夫人想歇著,那我就先出去了。」只是到了第二日該換藥的時候,又會準時出現的。有時候令秧只好再加上一句:「滾,讓你那當家的跟你一起滾。」——就算心裡已經恨得翻江倒海,她講話的腔調倒從來都是淡淡的,不為別的,她實在沒有力氣跟誰吼叫。連翹依舊不緊不慢道:「我們這就滾。不過夫人也別忘了,若是沒有他,夫人眼下還不一定能躺在這裡對我發脾氣。」

果然殘了一條手臂之後,所有的人都敢來欺負她。這麼一想她便悲從中來,直到這一刻她才有些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她委屈地對蕙娘說:「讓連翹走,我再也不想看見她。」可是蕙娘也只是溫柔地看著她,輕輕撫弄著她散落在臉龐上的髮絲:「我知道夫人心裡躁得慌,可剛一出事的時候,連翹便即刻回來照顧夫人了,衣不解帶的,夫人說胡話咽不下去葯的時候,都是連翹一口一口地對著夫人的嘴送進去的呢。」令秧煩躁地躲閃著蕙娘的手指,真的是這樣,所有人都合起伙兒來了,她胡亂地抱怨道:「還服侍什麼,還救我做什麼,讓我下去陪老爺不就好了。」蕙娘居然笑了:「夫人呀,叫我說什麼好呢……」

良久,她怔怔地問:「謝先生可是已經家去了么?」已經到了四面楚歌的時候,所以她分外想念她唯一的同盟。

「夫人已經傷了快兩個月了,謝先生哪有一直不走的道理呢?」蕙娘耐心地解釋,「不過,他也確實是聽羅大夫說夫人性命無礙了以後,才動身的。臨走還交代我說,等夫人身子養好了,他便擇個日子差人正式來給咱們溦姐兒提親。」

有一天,換藥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不那麼痛了,至少不用她咬著嘴唇拚命忍耐——她想或許是因為疼得太久人都木了。隆冬來臨,小如早已在屋裡生了炭火盆,又在她的床鋪上放了小小的暖爐。連翹來得少了——倒不是因為真聽了她的話滾出去,而是她已經不再需要每天換藥。「夫人,今兒個外面下雨,還零星夾著點兒雪花呢。」連翹一邊檢視傷口,一邊語氣悠閑地同她說話。令秧突然小聲問:「你認不認識誰,見過那種——鵝毛大雪?就是《竇娥冤》裡面的那種雪?」連翹的睫毛像是受到驚擾的蝴蝶翅膀一樣,約略一閃:「沒有呢,夫人,我雖說小的時候跟著我娘在北方,可是那時候都不記事兒。」「謝先生準是見過的。」令秧羨慕地說。「那當然。謝先生走南闖北,即使在男人中間都算個見多識廣的。」連翹笑道。令秧突然發現自己就這樣跟連翹聊起了雪,即刻想要掩蓋什麼似的,輕輕閉起了眼睛。心裡暗暗地罵自己為何如此不爭氣。

蘭馨和三姑娘幾乎天天都來看她。不過她們倆坐在那裡,動不動就哭,讓令秧看著好不厭倦。後來有一天,是蘭馨一個人進來,默不作聲地在床邊坐下,也不再垂淚,只是坐著發獃,於是令秧便知道,三姑娘終究是被姑爺接回去了。

「夫人真傻。」蘭馨這樣說。

令秧有氣無力地笑笑:「我也想聰明些。」

「夫人這樣一來,不僅傷了自己的身子,也傷大家的心呢。」蘭馨臉上的幽怨總是恰到好處的,若是川少爺能懂得欣賞,便是最入微的勾魂攝魄,「三姑娘也總跟我說,這樣一來,她這輩子都不敢見夫人了,永遠覺得虧欠著夫人的。」

「我也並沒有記恨著姑爺,叫她放心。」令秧想要冷笑一聲,可終究覺得那太耗人力氣了,即便她死了,對蘭馨來講,頭一件要記掛的事情也還是她的死會把三姑娘置於尷尬難堪的境地——蘭馨始終最心疼三姑娘,這不是她的錯,這只不過是讓令秧覺得更加孤獨,而已。

不過她說她並不記恨姑爺,倒也是真的。她橫豎也得想點辦法制止那些流言,只不過欠了一個契機,這個不著調的姑爺便是上天送給她的契機了。自從左臂廢掉以後,她反而更能理解姑爺——其實說到底,他也不過是有些殘疾罷了。外面驚天動地的鞭炮聲炸得她心驚肉跳,聽說大年初二的時候姑爺和三姑娘一道來拜年了,一道來的,還有三姑娘的公公——原先的吳知縣,如今已是青州新任知府。

聽說,從唐家借去的銀子終究還是派了些用場,吳知縣的冤案還是傳到了山東布政使的耳朵里。那一年,照樣為了養馬 的事情,山東境內,「東三府」和「西三府」又打了個不可開交。布政使大人在焦頭爛額之中,早已對青州知府心生嫌隙。青州原本富庶,可這知府偏偏又貪婪,又不懂進退。在跟東三府的爭端中,每每連布政司大人的暗示都聽不懂,搞得大家難堪。這一次,青州府內的幾個徽商的冤案簡直就是上天的禮物,布政司大人收了銀子,自然要替吳知縣伸冤,往上奏了一本,青州知府被貶到了貴州去。吳知縣冤獄昭雪,從「府同知」升了知府。不過那幾位徽商被莫名收繳的銀兩和貨物,依然只追回來二三成,剩下的去向不得而知。至於前任知府和布政司大人各自在京城的後台之間又經過了怎樣的角力,大概連吳知縣——不,吳知府本人也不是完全清楚。

這一番,吳知府是領著兒子兒媳登門致謝的,至於自家兒子闖過的禍,吳知府絕口不提,川少爺便也默契地不提了。吳知府只說,唐家有夫人這般貞烈的女子掌門,川少爺的人品風骨絕對也是不會錯的。只要川少爺在即將到來的會試里及第,吳知府必定會盡全力幫助川少爺——如今的吳知府已經是布政司大人的親信了,在京城裡的根基不同往日,講話也變得含蓄起來,並且底氣更足。川少爺並不笨的,知道吳知府也是在用這種方式致歉了,夫人的一條手臂為她自己換回了清譽,又意外地讓川少爺的前程多了一重保障——川少爺嘴上不說,內心卻是覺得划算。於是謙和地微笑著回應吳知縣,是自家夫人性情太過剛烈,原本不需要在乎那些純屬詆毀的流言。一盞茶的工夫,大家談笑風生,男人們之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當然,那時的令秧,還躺在卧房的病榻上。

春天來臨的時候,令秧終於可以拆除所有的包紮,細細端詳著如今的左臂。雖說沒有砍斷,可是已經完全抬不起來了。手肘之下,一直到手腕的部分,這短短的一截,倒有五六處觸目驚心的凹陷,像是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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