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謝舜琿近日流連於「海棠院」,夜夜笙歌,說起來搖頭嘆氣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實倒也不完全像眾人想像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無聊賴地端坐在閨房裡給古琴調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時候的盛妝,可是那份相對的素凈也是精心修飾出來的。倒是她的小丫頭眼尖,愉快地揚聲道:「姑娘,謝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謝舜琿大方地拱拱手:「我來給你道喜。卻不知沈小姐成天價貴客盈門,我想要約上今兒個這一頓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個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過來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輕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後,等茶葉都舒展開了,我再替你續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負它。」然後,柔聲笑道,「其實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麼出局。眼看著啟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過是挨個兒跟這些年的恩客們吃吃酒,辭個行而已。」——眾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數已經滿了,遇上了願意替她贖身的主兒。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裡能稱得上是巨賈。本是來徽州跟人談一筆買賣,花酒桌上看見了清玥姑娘,從此便明白了人間還真有「魂牽夢縈」這回事。兩三年下來,終於替沈清玥贖了身,不日便要帶著她回南京。

謝舜琿起身踱至窗下,突然連聲頓足道:「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正對著窗子的牆上掛不得畫的,偏不聽。」沈清玥無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掛在這裡,我又能奈他何?你讓我跟他講再好的畫兒也比不得實景,他聽不進去罷了。」謝舜琿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從四德。」又見硯台下面壓著一張花箋,蠅頭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綻放,只見一首七絕,題為《詠柳》:「昔日章台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從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再動搖。」他嘆息道:「又不知是哪個犯了相思病吧,要你這麼費心思回絕他。」清玥道:「這些年,這兒的人都習慣了海棠院有個我在——如今突如其來便要去了,有人傷感也是常情。」隨即佯怒地白了謝舜琿一眼,「倒是你,說是來跟我辭行,以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 沒人,你才想起來我這北邊兒還空著吧。」謝舜琿訕訕道:「誰說南院沒人?我特地跟那邊說了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還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麼叫薄情寡義,這便是了。」

「不知你聽說過沒有,前幾個月休寧那地方有戶姓唐的望族,他們家孀居的主婦趁著給老夫人做壽的日子,宴請四鄰八鄉守節的孀婦。我應承了他們族裡人,幫他們寫了篇《百孀宴賦》呈給休寧知縣——哪知休寧知縣正巧差人編纂著一本集子,專收各種頌揚他縣裡風化的文章。編這集子的人偏要給每篇文章題詩一首——我看過了他們給我的《百孀宴賦》題的詩,俗不可耐,若真的收進去了還髒了我的筆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幫我題一首,我給你虛擬個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驚失色道:「虧你想得出來!讓我去給節婦題詩——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還有誰能傳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寫了充數——可是你的詩向來心思靈巧清雋,用在這裡是絕對錯不了的。」「也罷。」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貞節烈婦們揣度不了我們這樣人的心思,可我們揣度她們,倒是輕而易舉的。」謝舜琿趕緊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當可憐她們吧,她們哪能像你一樣活得這麼有滋味。」清玥眼裡掠過一絲凄然:「這話便真的沒意思了。」一時間謝舜琿也知道自己失言,急著顧左右而言他,卻又覺得說什麼都好像太刻意。無奈只得低頭撥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後,我會常想著你的《陽關三疊》。」清玥靜靜地說:「等我們小酌幾杯以後,我再彈給你聽。」

一時間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幾樣精緻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為他布菜,謝舜琿問道:「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著他回他家的大宅,還是將你安置在別館?」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沒問過這個,隨他安排。」「這裡頭有個分別。」謝舜琿放下了酒杯,「總之,去了他們家,不比在這裡,總得做低伏小——說起來也辛苦你了。」「我會當心。」清玥還沒飲酒,眼睛裡卻已瀰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樣,別看你總替別人盤算,其實你才是最讓人放心不下的那個。聽我一句勸,南院那邊,玩一玩便算了,認不得真的。」謝舜琿笑而不語,又兀自飲了一杯,清玥卻沒有換話題的意思,「一個人情濃情淡,全是娘胎裡帶出來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濃了——就算兌進去七成的水也夠尋常人用上一輩子。南院那個——之前不是祁門目連班子里扮觀音的小旦么——他不像我們從小在這裡長大,已經跑了那麼些年的江湖,是他們班主為了還賭債才將他賣進來,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這是情不自禁,誰都不能說什麼——只是,別在他身上花太多錢。這話除了我,旁人也說不得的。」

「知道你是為著我好。」他悶聲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硯台送你,你也知道歙硯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寫字,只當是我們徽州的這班朋友還在跟前。」

「我還記得。」清玥長嘆一聲,「五年前,你們這起沒臉的擁著我去選『徽州八艷』,那時候,整日跟著你們這些會文章的胡鬧,可是不知道有多開心。」

「就是因為我們沒臉,你才只中了『探花』;若我們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

「當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為,不管怎麼說你還在這兒——可沒想到,要告辭的是我。」清玥看著他的眼睛,「我還記得,你當年帶來一位京城來的朋友,會寫戲的……」

「哦,你說湯先生。」謝舜琿笑道,「他已經離開京城,辭官回鄉了,總之,過得也不甚得意。」

「你哪裡交得到得意的朋友。」清玥打趣他,「可是湯先生新寫的一齣戲我倒是看過了,真的極美,《牡丹亭還魂記》——你可看過不曾?裡面有句唱詞,不知為何,聽到之後我就想起你。」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們都笑了起來。窗外,月色如水。

這些天,連翹一直活在坐卧難安的恐懼里。這恐懼難以言表,也無從啟齒,但卻像個活物那樣,總在她剛剛覺得輕鬆愉快的時候,不懷好意地跳出來。這讓她想起那一年,她突然發現自己紅潮未至——可當時畢竟年輕,總覺得大不了一死,如今卻又不同了,兩個孩子都還幼小,就連「死」,對她這樣一個母親來說,都是奢侈。

可是她依然必須跨進唐家宅院的門檻,然後若無其事地把丸藥交給老夫人房裡的丫鬟——最後,再像以往那樣,由小如領著,走進令秧的房門。令秧的聲音乍一聽沒什麼怒氣,只是背對著她,不動聲色道:「把門關好。」即使往日,連翹還是丫鬟的時候,也不曾聽令秧用這樣的方式同她講話。

「我且問你。」令秧緩緩轉過了身,臉上還充盈著少女一般的笑意,「那些閑言碎語,你可曾聽過?」

「我。」連翹心一橫,靜靜地說,「我不懂夫人的意思,還請夫人明示。」

她自然是在撒謊。第一次聽到那些可怕的閑話,應該是在大約十天之前,那便是連翹噩夢的開始:她跟著她的夫君去藥鋪看藥材,由於相熟,藥鋪老闆每次都領著羅大夫到後面庫房去看些不輕易示人的好貨色。她就被藥鋪老闆娘殷勤地讓到屋裡吃茶,聊聊孩子。她們說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著產婦氣血虧的緣故——然後藥鋪老闆娘就神秘地笑笑,說道:「有句話我也不知當講不當講,你莫介意,總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權當聽聽故事。」她隱約覺得不妙,還沒來得及多想什麼,眼前那婦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我聽人家說——你們唐家那位夫人,說是誕下了她家老爺遺腹的小姐,可其實,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爺的,只不過是個沒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瞞天過海了。」

「這種話如何信得!」連翹只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唐家夫人十六歲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撐著唐家的門戶,帶大兩個遺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該知道她有多艱難,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節,你們如何還要用這種髒水潑她!」

「瞧你。」藥店老闆娘依舊氣定神閑,「我說什麼了?不過也是聽來的話兒,我當你是信得過的人,才跟你說說,純為了取樂。我不知道旁人怎麼想,我卻尋思著,即便這傳言是真的,我也一樣覺得唐夫人不容易。說到底,守著名節、等著旌表都是有錢人家的事情,跟窮人有什麼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兒上,哪個寡婦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幫著鄰居的孀婦牽線做過媒。守一輩子換來那塊牌坊,是能吃能喝還是能當銀子使?你隨便聽聽就好,何必還真的動氣?」

於是連翹明白了,這傳聞已不是一天兩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兒出生那日,她記得很清楚——為了掩人耳目,她們一直都是同時請著兩個大夫,開兩份方子。那日還是照舊,蕙娘先請來的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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