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隔半個月,連翹會帶著為老夫人新配好的丸藥進來,而令秧永遠是從一大早便開始等待。

小如在一旁看著總歸有些嫉妒,令秧和連翹之間早已不似主僕,而像是一對姐妹——儘管小如不太清楚這究竟是為什麼。她只是必須按著令秧的吩咐,養成了習慣,把房裡最好的茶給連翹泡上,再裝上兩盒府里待客用的果子點心,讓連翹走的時候帶給她的孩子們。做完這些,她便出去,把屋子留給她們二人。小如自然不可能沒在窗下偷聽過,只是她們聊的都是些再瑣碎不過的家常,夾帶著一點她不好意思聽的,關於男人的那些事情——偷聽幾次也就沒了興緻。

連翹如今的穿戴跟三年前在府里的時候自然不同,從前因著令秧總是淡妝素服,她也只好隨著,如今倒是穿得更鮮艷了,狄髻一盤,倒是襯得面如滿月。她淺笑盈盈地跨過令秧的門檻,形容動作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生疏,淡淡地行個禮道:「夫人的氣色真好。我聽好多人說過,前兒給老夫人祝壽的『百孀宴』上,最搶眼的就是夫人。」「在一堆孀婦里搶眼可不是什麼好事情。」令秧笑得無奈,「孩子們都好?」「虧夫人總惦記著,都好,只是那個小子太頑皮,少不得挨他爹的打。」「打什麼。」令秧瞪大眼睛道,「小子皮一些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多帶著他們過來,讓你的小子跟當歸多玩玩,你偏做那麼多過場。」「夫人這是說哪裡的話了,我是替夫人想,我家的孩子跟當歸哥兒和溦姐兒不是一種人,即使現在年紀小夫人不在乎,可是府里有的是人在乎——若真的給夫人惹來口舌是非,那我就該死了。」

「算了吧。」令秧啐道,「難不成那起小廝們跟當歸就是一種人了?眼下當歸成日家跟著他們瘋跑,又沒個爹管教著,若真能常跟你教出來的孩子在一處,我反倒還放心些呢。」連翹微笑道:「除了老夫人房裡的丸藥,夫人可有什麼要用的沒有?那次的『補血益氣丹』吃著還好?千萬別忘了要用蜂蜜化了溫水配著吃,不然藥性就出不來了。」「還有的是,不急著配。」令秧舒展地換個姿勢靠在靠枕上,胳膊肘抵著炕桌,「只是連翹,咱們原先說好的那種葯,你可幫我配過了嗎?」言畢,她卻低頭凝視著炕桌上的果盤,不想看連翹的臉。

三年了,她們終於重新說起了這件事。

連翹從椅子里站起來,儘管她不知道站起來要幹什麼,卻不敢再坐回去。她們都安靜了半晌,連翹輕輕地說:「我還以為,夫人早就忘了當日的話呢。」令秧迎著光線,微微用力地抻開自己的手掌,凝望著水蔥一樣的指尖:「我當然不敢忘。只是我心裡沒數,該不該提醒。你若是裝作忘了,那我怎麼提醒你都想不起來。」「夫人,我也沒忘。」令秧這時候終於轉過臉,似有些倦意:「站起來做甚,坐著。專門給你泡的新茶,還是謝先生拿來的,你怎麼說也得嘗嘗。」

連翹端起面前的茶盅,氤氳的熱氣撲到臉上來,因著這種暖,她的指尖倒是不再覺得涼:「真是好喝。」她輕笑,「如今在我們家,別的都好,我就是想念咱們府里的茶。」「走的時候給你帶一罐回去,這容易。」令秧柔聲道。「我就不跟夫人客氣了,這茶的氣味和余香,我那當家的鐵定喜歡。」「如今你們倒是鶼鰈情深。」令秧冷冷地微笑——讀了幾年的書,她說話倒也會用一些雅緻的詞了。連翹就算是聽不明白,可也能推敲出意思來。

「最初你我二人說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開眼前的茶盅,「你答應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辦好,對你來說,不過是配一些葯的工夫罷了。一點一點擱在他的酒里,天長日久,藥效也就上來了。一來不難,二來不會有人看出來不妥,三來我們的後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擔心他亂說話——我知道這是大事,連翹,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難免心慌。」她笑著,撫了撫胸口。「我就想問一句。」連翹望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夫人別嫌我無禮。夫人如今,可還信得過連翹么?」「這叫什麼話。」令秧不耐煩地嘆道,「跟你話家常而已,如何總是牽扯到什麼信得過信不過上頭去!」隨即,眼神里又浮現出少女時候那種清澈無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這句話,只要我連翹活著一天,他便不會跟任何人吐露半個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爛在肚子裡帶進棺材。求夫人,把我們當初說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驚愕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剎那間變得陌生的連翹,她的心腹,她的夥伴。三年前那個夜裡,她們的臉上都掛著眼淚。她說:「連翹,你起來,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別總跪著,地下該多涼啊……」連翹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們真的只剩下這一個辦法。」她用力捏著連翹的肩膀:「你我二人說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們倆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給那個畜生了,他那裡倒是有一樣好處,你想配點葯再方便也沒有。你想想法子,弄點毒藥來,也不要藥性太強的,一日一點下給他——一年半載的工夫他便歿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沒人來糟蹋你,也沒人把咱們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要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來,你還在咱們府里,你的孩子也在咱們府里長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樣,一處做伴兒,跟蕙娘和雲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說,好不好?」連翹用力地點頭,點頭,眼淚凝結在下顎上,然後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個時候別忘了我,別丟下連翹不管了。」「你又在胡說什麼!」令秧一邊哭,一邊笑道,「就像戲裡唱的那樣,我當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舊記得,那一刻滿心酸楚,卻又莊嚴的幸福。只是,為何不算數了?

「夫人。」連翹依然是靜靜的,「謀害親夫,是要凌遲處死的。」

「好多葯的藥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沒有人看得出破綻。」令秧壓下湧上來的惱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禍患從他口裡出來,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豬籠。難不成我就不怕?直說吧,你捨不得了,對不對?」

連翹的眼睛泛紅:「他是我孩子們的爹。」

「你別忘了起初他是怎麼要挾你怎麼逼你就範的!」令秧氣急敗壞道,「畜生一樣的人,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當初不過是灌多了黃湯糊塗油蒙了心,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麼這麼傻。」令秧難以置信地搖頭,「害過人還又因著害人得著好處的人,如何能改?」接著她頹然地嘆氣,「也罷,看來當初說過的話,如今是真的不算數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兩個孩子的分上。」連翹擱下了茶杯,「夫人饒他這一次,我這輩子給夫人做牛做馬。」

「罷了。誰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著你。」令秧獃獃地看著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趕路,要那麼多牛馬做甚?」

門外邊傳來了雲巧的聲音,在高聲且愉快地叫小如:「你這丫頭又躲懶到哪裡去了——我們溦姐兒來找娘,還不趕緊出來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遠遠地從迴廊的另一頭繞過來:「沒料到溦姐兒今兒個這麼早就吃罷飯了呢,該打該打,溦姐兒這身衣裳怎麼這麼好看,來,讓我瞧瞧。」

連翹慌忙起身道:「溦姐兒來了,我便不多打擾夫人,我看看溦姐兒就走。」

「多坐會兒吧。」令秧淡淡地說,「有你在這兒,她來了,我還覺得好受些。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講,我特別怕溦姐兒這孩子,她越大,我越不想看見她。」

「夫人快別這麼著。」連翹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溦姐兒越長越像夫人了,又乖巧,家裡上下哪個不覺得她可人疼?便是我也成日家念叨著溦姐兒……夫人凡事都要往好處想,別總記著過去的事情。」

「你倒告訴我,好處是哪一處?」令秧嫣然一笑,「我原先還指望著,你能早些回來,不過指望落空,都是平常事。」

她打發小如去送連翹,告訴雲巧說她頭疼,於是雲巧便把溦姐兒帶了回去——她相信溦姐兒其實和她一樣如釋重負。隨後她便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暢快地淌了一會兒眼淚。不全是因為連翹背叛了她們的計畫,仔細想來,就算是當日她被關在祠堂里的時候,就算是她在漫長夜裡閉上眼睛聽見哥兒推門的時候,就算是她在即將籠罩她的晨光中夢見童年的時候……她都沒有嘗過這種滋味。不管在她眼裡,羅大夫有多麼不堪,可是對連翹來說,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更有滋味,更有指望——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她覺得孤獨的了。

然後她坐起來,鋪開了紙筆,她要寫信。當初想要跟蘭馨學認字,也是為了能像蕙姨娘那樣,在真正遇到事情的時候可以寫信給謝先生討主意——可是從描紅臨帖,到真的能讓自己想說的連綴成句子,總是需要些歲月的。何況,蕙姨娘寫信給謝先生,畢竟是給娘家人的家書,這些年每個人都習慣了,可若是令秧也突然開始叫人公然捎書信給謝舜琿,那便是極為不合適的事情。她也想過,要不要拜託蕙娘,每逢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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