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令秧自己也沒料到,七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這一年,唐家大宅里最大的事情,自然是操辦三月間,三姑娘出閣的大事。人仰馬翻了足有半年工夫,好不容易把如今已亭亭玉立的三姑娘送去了知縣府。按說,如今已不是知縣府了——吳知縣升了青州府同知,只等婚事辦完便隻身去山東上任,家眷還都在休寧留著。如此說來,也還不算遠嫁,倒是減輕了不少蕙娘的傷感。三姑娘長大了,自然不似小時候那般淘氣蠻橫,人沉靜了很多,可這一沉靜卻又沉靜得過了頭,甚至顯得陰沉。裝嫁妝的箱子堆滿了綉樓下面的一間空屋——平頂的官皮箱和盝頂的官皮箱像密密麻麻的蘑菇那樣,堆在陪送的屏風和亮格櫃的腳底下,箱子頂上再摞著兩層小一些的珍寶箱和首飾盒——令秧也不大懂,那些箱子盒子究竟是紫檀木,還是黃花梨。總之,夫家派了十幾個人來抬嫁妝,也耗了半日工夫。族中的人都咋舌,說倒是沒看出來唐家如今還有這樣的底子——一個知縣,一年的俸祿不過區區90石大米而已,娶進來一個這樣排場的媳婦兒,自是不能輕慢。

令秧現在的貼身丫鬟——小如——也在給令秧梳頭的時候撇過嘴:「外頭人都說咱們府里捨得,只是不知道,操辦嫁妝的這些花銷,蕙姨娘討過夫人的示下沒有?夫人性子寬厚,只是有一層也得留心著,如今三姑娘的嫁妝開銷了多少,他日給溦姐兒置辦的時候,是要翻倍的。咱們溦姐兒才是嫡出的小姐,不然傳出去,人家笑話的是咱們府里的規矩。夫人說……」

她看著令秧轉過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便住了口。令秧依然面不改色地注視著她,直看得小如拿梳子的那隻手因為懸著空而不自在起來,令秧就這樣看了一會兒,牢牢盯緊她的眼睛,緩慢道:「管好你自己的嘴。」小如垂下了眼瞼,悄聲道:「夫人今天想梳個什麼髮式?」「隨便你。」令秧淡淡地說。

小如是前年夏天來令秧房裡的,平心而論,小如覺得夫人倒不刻薄,有時候還對小如噓寒問暖的,只是即使笑容可掬的時候,也不知為何有種冷冰冰的感覺。總之,別人房裡主子奴才有說有笑的事情,小如是不敢想。她默默地把梳子放回梳妝台上,仔細地在令秧的髮髻旁邊插了幾顆小小的白珍珠——那是令秧允許自己的唯一的裝飾。

沒有人知道,在諸如此刻的時候,令秧最想念連翹。

可是連翹已經走了。

本以為,三姑娘出了閣,府里能清靜幾天——可是三姑娘帶著新姑爺回門之後不久,就又要開始準備老夫人的七十大壽了。不過越是忙碌,蕙娘倒越是看著容光煥發,整個人也似乎看著潤澤起來。眾人都道是回門的時候,看著新姑爺對三姑娘體貼得很,蕙娘自是寬心,長足了面子,自然益發神清氣爽。老夫人的這個生日,操辦起來還和往日做壽不同些。這一回,唐家跟族中打了招呼,老夫人的壽誕,要宴請族中,乃至休寧縣這幾個大族裡所有的孀婦赴宴,無論年輕年老;附近普通乃至窮苦人家,被朝廷旌表過,或在鄰裡間有些名聲的孀婦也一併請來,辦成一個有聲勢有陣仗的「百孀宴」。

不用說,這自然是謝舜琿的主意。

這些年,因著十一公的喜歡,謝舜琿更是常到休寧來,一年裡至少有三四個月倒是在唐家過的——若是趕上有什麼大事發生,比如川少爺的小妾生下的小哥兒的滿月酒,只怕還會待得時日更多些。府里早已將謝先生也當成家裡一個人,不用誰吩咐,廚房裡都已熟記謝先生不愛吃木耳,喝湯喜歡偏咸一點兒。

把老夫人的壽誕辦成「百孀宴」本來也不過是靈機一動。由川少爺試探著跟十一公提起來,結果十一公聽得喜出望外,擊節讚歎,連聲道「百孀宴」一來福澤鄰里,二來為自己門裡的後人積德,三來唐氏可以借著這個時機,把自家看重婦德的名聲也遠揚出去。於是當下拍板,承攬下大部分「百孀宴」的開銷,又叫唐璞負責監督著往來銀兩。

「千萬記著。」謝舜琿告訴令秧,「這『百孀宴』,說是給老夫人祝壽,其實是給夫人辦的。」

那一天,令秧命人打開多年來一直上鎖的老爺的書房,獨自在裡面坐著。謝舜琿進來的時候,她原想迴避,後來又作罷了——如今府上應該沒什麼人會在意她單獨跟謝先生多說幾句。她笑道:「謝先生可是聽我們川少爺提起老爺藏著的什麼珍本,想來看個究竟不成?」謝舜琿也笑了,來不及回答,令秧便行了個禮,「我不過是想進來坐坐,看看老爺的舊物——如今三姑娘嫁了,老爺知道了也該高興。謝先生喜歡什麼書就拿去看吧,那麼些書總是白白放著也太寂寞。我先回去了。」七年下來,她言語間益發地有種柔軟,不再像過去那樣,臉上總掛著一副「知道自己一定會說錯話」的神情——她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確定了,這些沒人看的書很寂寞。

謝舜琿也對著她的背影略略欠了欠身子,緩慢道:「千萬記著,這『百孀宴』,說是給老夫人祝壽,其實是給夫人辦的。」

她在門檻前面停下了步子,手悄然落在了門把手上。她系著一條孔雀藍的馬面裙,隨著她輕輕地挺起脊背,裙擺上的褶子也跟著隱隱悸動了一下。她也不回頭:「謝先生這就言過其實了,不過是我們府里牽個頭兒,把鄰裡間這些寡居的婦人都聚過來,也好熱鬧一下罷了……」

「若真的只是為了讓你家老夫人熱鬧一下,請戲班子豈不方便,何必請來一撮愁眉苦臉的寡婦?」謝舜琿不客氣地冷笑道,「夫人且記得,謝某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百孀宴』的主意讓府里破費——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到了壽誕日,老夫人的身子撐不得多久,周旋那些孀婦的自然是夫人,夫人沉著些應對著便好——十一公已經允諾過,『百孀宴』會由唐氏一門年年辦下去——夫人就是要讓所有這些人都別忘了……」

「都別忘了休寧唐家還有我這個孀婦守著,對不對?」令秧淡淡地挑起嘴角,語氣諷刺。

「夫人一定耐住性子沉住氣,有朝一日,人們提起休寧乃至徽州這地方的貞節婦人,都會想到夫人你——到了那種時候,夫人不拘想要什麼,只怕都不是難事。這世間任何事情,無論大小,不過是大勢所趨,謝某要為夫人做的,不過是把這『大勢』造出來。」

「謝先生囑咐的,我都記得就是了。會照著先生說的做。」她恭順地打開門,微微側過身子跨出去,借著側身的工夫,回頭一笑。

小如還在房裡等著她,迎上來笑道:「夫人可回來了,叫我一通好找。再過半個時辰裁縫就該來了,老夫人的壽誕,怎麼也得給夫人添兩件頭面衣裳。夫人這回想要什麼式樣的?」

令秧臉上浮上了倦意:「憑他怎麼好的裁縫,我穿來穿去也不過就是那幾個顏色,做了也是糟蹋銀子。」

「夫人這話可就差了。」小如笑道,「鮮艷顏色咱們不想了,可是總有辦法在衣裳的小處用點心思。我記得連翹姐姐以前幫夫人綉過一件銀線暗花的比甲,還拿銀絲線滾了邊兒,雖說素凈,可是看著就是精緻。咱們就讓裁縫再照原樣做一件……還有這裙子,一樣的顏色不一樣的料子看著也差很多,我給夫人的裙子上再多打幾道好看的絡子吧,別的首飾戴不得,老爺當初送夫人的玉佩還戴不得么。絡子可以和裙子的顏色略微不同些,裙子若是藕色,絡子就用墨綠好了,更襯得玉佩剔透……」

眼看著小如興奮地自說自話著,完全不在意她有沒有在聽,令秧不由得暗笑。這孩子就是這點可愛,掐不準什麼時候,一個很小的由頭就能讓她莫名地手舞足蹈起來——很多時候,正是她身上的這點,讓令秧無數次地原諒了她的愛嚼舌頭。

也罷,小如有小如的好處,總之,連翹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那應該是三年前的事情。

通常到了夜裡,令秧會打發房裡的小丫鬟早點去睡,剩下的時間,基本都是跟連翹一起度過的。她不是善於言辭的人,讓她感覺安慰的是——跟她比起來,連翹也好不到哪裡去。兩個不善言辭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時間都盯著自己手上的針線——溦姐兒和當歸這兩個小人兒已經滿屋子搖搖擺擺地跑了,常常是幾個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覺得小了——這些活計就夠令秧和連翹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幾家富戶,人家可以專門雇一批人來做針線上的事,她們卻不能支出這筆開銷。這樣也好,做針線本來就讓時光變得像燈油一樣黏稠和安靜,在這種安靜里,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個,隨便抬起頭跟對方說一句無關緊要的什麼話,也能讓二人之間剎那間瀰漫出泛著光暈的溫暖。

令秧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只不過,在穿針引線的時候突然跟連翹說點什麼,又聽見了一句同樣不緊不慢的回答——她就會覺得,似乎她們已經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時候她會陷在這種安靜里,盼著自己永遠不會睏倦,天也永遠不要亮。所以,當她抬頭髮現連翹不知何時跪在她面前的時候,像是猝不及防中聽見了打雷。針戳在手指上,顧不得去把滲著血珠的指尖放進嘴裡抿,「你想嚇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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