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謝舜琿微微頷首,對她唱喏。

轉過去吩咐跟著他的小廝先去備馬。他手裡拎著燈籠,清瘦的身形全都籠在那一條微光里。令秧問:「謝先生這麼晚還要出門呀?」也許是因為這中堂寂靜得像是馬上就要飄出音樂來,並且,燈籠的亮光里只有他們倆——她知道自己還沒行禮,但是,也沒覺得有多不舒坦。

謝舜琿道:「今兒個你們的十一公興緻好,硬說看夜戲會累人,要川少爺和我過去吃點心——都已經差人來請,不去不好。」令秧笑道:「難為謝先生,也跟著改口叫川少爺。」謝舜琿微微蹙眉:「那是自然的,既是做客,哪有不守府里規矩的道理。夫人可中意今日的祁門班子?」令秧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瞧著那個唱觀音的最好,不過我坐得遠,可能看不真切。看了一會兒就被叫回來了。」「管家娘子幫我安頓行李的時候提過,可是為著三姑娘?」令秧笑了:「我們家的事情,如今倒是一樣也瞞不了謝先生了。正是為著那孩子,一個姑娘家倔強到這個田地,蕙姨娘打也打了,還餓了好幾天,只是不頂用。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也不願讓蕙姨娘再動肝火,盤算著明天帶著她去看一天戲好了。看完了再回來管教她……」謝舜琿恰到好處地嘆了一句:「夫人持家真是辛苦。」令秧略略地一愣:「謝先生是說笑了。這哪裡算得上持家?」

她折回自己房裡的路上,撞見了連翹端著一個捧盒急匆匆地走在廊下。連翹苦笑道:「夫人等我,這碗葯給老夫人送去了,就回來伺候夫人換衣裳。廚房裡的小丫頭手腳笨,把老夫人天天用著喝葯的那個蓋碗打了,老夫人一向就認那碗上的喜鵲,才肯喝葯的。我把咱們房裡那個畫著魚戲蓮葉的蓋碗拿來替換了——我這心裡頭還打鼓呢,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關,老夫人要是因為這碗沒了再犯起病來,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那我同你一道過去。」令秧淡淡地說,「有我跟著,老夫人房裡的那些婆子們便不好怪你。」

那是令秧生產之後,第一次見到老夫人。老爺的意外以後,府里上下都心照不宣地將老夫人更為嚴格地監禁起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將府里新生的兩個嬰兒抱到老夫人面前去。只是老爺一去,老夫人的氣色越發好了,頭髮白了大半,不過不覺得蕭索,銀絲閃著冷光,倒襯得人貴氣。每日被梳洗得很整齊,端坐在自己房裡,從前那些隔三差五就會來一遭的駭人癥狀越來越少,眼神也迷茫,就像是在凝視一場下給她自己一個人看的雪。雪緩慢地落下來,她不介意自己被一寸一寸地覆蓋,從裡到外,眼神深處,積雪堆成了雪原,老夫人偶爾也有了溫柔的神色。

「老夫人,吃藥的時辰到了。」連翹熟稔地走上去,將蓋碗打開,老夫人接過葯碗,眼睛卻怔怔地盯著托盤裡那個孤單的蓋子。連翹柔聲道:「我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喜鵲飛走了呢,可能是回家了,所以我才給老夫人換上了鯉魚。鯉魚也是好彩頭,老夫人說是不是呢……」說著,用調羹盛了一點湯藥出來,自己嘗過:「不燙,剛剛好,老夫人可別等到放涼了。」老夫人紋絲不動,只是將枯瘦的食指伸出來,那手指用得太久了,扭曲的紋路裂開來,像在哭喊著渴,卻還戴著一枚紅寶石戒指。連翹將那碗蓋上的荷葉湊到這手指底下:「老夫人摸摸看吧,魚都在荷葉底下游呢。」

她猶疑地看著連翹的臉,盯了片刻,還是端起葯來全喝乾凈了。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所有的如釋重負都從連翹的笑容里溢出來,一個婆子遞上來漱口用得蓋盅,連翹將痰盒端著,笑道:「老夫人漱漱口,就該歇著了。」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將水含在腮幫子里,那樣子看上去的確像一條衰弱的魚。緊接著,輕輕地抬了抬下巴,連翹懂了這意思,便趕快把痰盒再湊得近了些,但是老夫人猝不及防地將一口水全都噴到了連翹臉上。幾個婆子在剎那間警醒了起來,做出要捆綁她的架勢,但是她又靜了下來,並沒有仔細欣賞連翹那張濕淋淋的臉,卻認真地盯著令秧,緩緩地道:「你把我的喜鵲弄到哪裡去了?」

「老夫人別急呀。」令秧強壓著厭惡,堆起來哄孩子的微笑,「喜鵲真的飛走了……」她知道自己語氣生硬,沒有連翹那麼自然。

「你為何毒死我的喜鵲?」老夫人困惑地盯著令秧,「它怎麼礙你的事兒了?你這淫婦。」

連翹像是被燙著了一樣,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擋在令秧面前,兩個婆子上來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個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萬莫往心裡去,老夫人常常說些瘋話……」

「夫人咱們回去了。」連翹攬住她的肩,可是還是沒來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夢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令秧就像根蘆葦遇著狂風一樣,掙扎著倒向老夫人身邊去,一個趔趄,跪在了卧榻的邊緣,膝蓋被撞出好大一聲響動,她聽見連翹在驚呼,疼痛中,一個清晰的念頭涌了上來:先是老爺,現在輪到她了。——儘管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筆糊塗賬。老夫人的聲音硬硬地擦著她的臉頰,老夫人說:「淫婦,那野種到底是誰的?」這句話像水銀一樣,灌進令秧的耳朵里,讓她在剎那間,覺得人間萬籟俱寂。

婆子們終於成功地把她們分開了,其中一個婆子再折回來同連翹一起攙著她,這婆子獻殷勤道:「夫人別惱,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葯碗的小蹄子重重責罰一頓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過場。」令秧只覺得腦袋裡昏昏的,似乎聽不懂她說什麼,倒是連翹在旁冷靜地解了圍:「罰不罰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說的也做不得數。今兒個真是受夠了,我得趕緊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後頭追加了一句:「那我讓廚房做點湯水送到上房來,給夫人壓驚。」連翹道:「罷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驚動廚房的人,豈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曉得,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自己房裡的燈下。連翹蹲在她面前想為她解衣裳,一低頭,又有鬢髮里殘存的水珠滴下來,她伸手去為連翹擦拭,連翹卻緊張地躲著:「我自己來就好,別再髒了夫人的帕子。」她輕輕地嘆息:「又有什麼要緊,帕子髒了還不是你來幫我洗。」她們二人都安靜了片刻,令秧終於說出了口:「連翹,你說,我該怎麼辦?」

十一公家裡的大戲唱至第三天,終於引來了貴客,休寧縣知縣的拜帖到了。唐璞與吳知縣之間素來交往深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門出了一個在京城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吳知縣,除了唐璞這樣一起吃酒聽戲的朋友,也是時候該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經也更親厚的交往了。別看十一公的兒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個主事,可是他不過三十來歲,況且都水清吏司管著大明所有的運河和碼頭,有朝一日,這個年輕人補上一個肥缺是極有可能的事。

雖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級高過知縣,可是十一公依舊習慣性地感覺,自己家裡蓬蓽生輝了。設宴自不必說,自己家養的班子閑了多時,今日也正好該派上用場。沒想到知縣的為人這麼謙恭客氣,口口聲聲自稱「學生」,時時顧及著十一公這個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頓時覺得通身舒泰了起來,感覺自己的確是德高望重的。為了今天款待縣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請族中所有長老,只是好幾位都託病不來,尤其是六公——什麼身子不適,四五天前還當著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隻熏雞。不過是看著十一公家如今的風光,覺得不忿罷了。想到這裡,十一公就不免覺得「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的確沒那麼好受。越是這樣,他便越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爺和謝先生的樣子來,善待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以及這孩子熱心仗義的先生——這難道不是作為長老最該做的事情?既然沒人肯做,那他十一公來做——讓全族上下,乃至外人們都好好看看,什麼才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澤。難不成,自己的兒子光耀門楣,還全都靠著運氣?

菜式自然要講究,但又不宜太奢——這點上,十一公心裡有數,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懷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償失了。席間,他偏要把川少爺和謝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縣的主桌上,他告訴吳知縣:「大人有所不知,這川哥兒的父親原先也是我們唐氏一門最出息的子弟,中過進士入過翰林院,只是命運不濟,沒幾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辭官回家來。好不容易看著哥兒長大了,正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誰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燈的時候,竟然從自家樓上摔了下來……川哥兒未及弱冠之年,少年喪父最是艱難,何況家裡還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頭地的女眷,老朽再儘力地關照著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趕考,只是跟著著急罷了,唉,人老了自是無用,若有朝一日這孩子出人頭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兒子出息了更覺得寬慰榮耀的……」十一公講到這裡,自己都感動了,於是不免悲從中來,眼眶一陣溫熱,因為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果然,知縣聽到這裡,已經連連嘆息,隨即舉起了杯子自飲了一盅:「世翁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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