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謝舜琿來說,萬曆十八年是個不尋常的年份。

過年的時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幾個鄉紳來府里吃酒,觥籌交錯之際,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語幾句從京城傳來的信息:皇帝已經有一段日子沒上朝了,說是身體不好朝政都是靠著傳口諭維持的,據說大年初一還曉諭內閣說自己連站起來都困難;聽說最近京城裡波斯來的胡姬緊俏了起來,沒錯就是當年戚將軍獻給張居正的那種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達官顯貴們的宴席上,若有一個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場……知府大人請完了,大家自然都得還席,他們都還等著謝舜琿做東的席上請什麼人來什麼唱曲兒——謝舜琿在這上頭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聽說知府喜歡喝他帶來的那種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幾壇送去……他原以為就會這樣過完整個正月,可是上元節後,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這樣住了一百天,離開的時候,已近初夏。這一百天過得委實熱鬧,原本以為只是給一個十幾歲的公子當幾天先生,結果為學生的父親選了棺材,寫過訃文,發過喪送了葬,還幫忙想法子救了遺孀一命。然後托熱孝的福,趕上學生敲鑼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聽戲,幾盞茶的工夫,自己毫髮無損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

不過對謝舜琿來講,生活里越是有這樣意外的狀況發生,他便越覺得腋下生風如魚得水。返家的路上,打馬經過的一路風光雖說怡人,可到底,他還是有點落寞。唐家派來護送他的小廝被他甩在了後面,一疊聲地喚他:「謝先生不急的,時候還早——」若不是這小廝的馬背上馱著一整套他剛剛托朋友弄來的新書,六卷本的《李氏焚書》,他才懶得慢下來等。也罷,回家也沒有那麼難熬,在湯先生到訪之前,手邊還有李贄的書——然後,再過幾個月,至少入冬以前,一定要想法子再去唐家看看——此刻,他是真心記掛著那一屋子搖搖欲墜卻相互支撐的女人,那個十七歲便做了婆婆的唐家孀婦,還有那個臉龐粉雕玉琢但卻魂魄孤寒的哥兒,還有他的遠房表妹蕙娘。

他們只是在小的時候一起玩過,他娘還在世的時候堅持這一點,於是他只能把記憶深處某個出現在童年時代的小女孩的臉當成是蕙娘的。那一年,蕙娘的父親把所有家眷接到京城的時候,整個家族的人津津樂道了好久。蕙娘從此就成了京城裡從三品大員家的千金小姐,他相信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娘才反覆強調著他們小時候的確一起玩過。他的馬似乎累了,蹄聲放緩,也不再輕盈,他凝望著不遠處那片長生果的田地,葉子小而輕俏,通透地團簇起來,就像小家碧玉手底下的女紅,有種細細碎碎的喜悅。正是蕙娘去京城的那一年夏天,他知道了原來長生果在田地里是這副模樣的。這件小事倒是記得清晰。

蕙娘一去便是十幾年。他在家鄉,遵循著所有像莊稼一樣的規律,長大,娶妻,生子;有一天聽說了她落難的消息。蕙娘的爹被斬了首,家裡的女人有的自盡了,沒自盡的則被賣掉,要麼為奴婢,要麼去教坊。家鄉的人們傳得有鼻子有眼,都說什麼教坊,什麼歌伎,根本就是成了粉頭。這倒也幫了謝舜琿的忙,他落第的時候,他娘倒像是鬆了口氣:「也罷,你還記得蕙娘她爹么,考中了又能怎麼樣,榮華富貴,夢醒了更難看。還不如留在家裡太平。」後來他徹底斷了考試的念頭,專心做他的野鶴。聽戲,吹笛,畫畫,搜集各種珍本,四處雲遊,結交一班同他一樣日理萬機的閑人……誰都知道他文章好,於是他也去縣衙里做過刀筆吏,替自家和朋友家裡的佃戶以及周圍的商號寫過訴狀,他們那裡的縣令整日盼著能遇上謝舜琿寫的訴狀,讀完了只覺得滿口余香,案情倒真在其次。他妻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倒是一心想做個敦促夫君出人頭地的女人,只可惜,錯嫁了一塊朽木。她常常會在他計畫著下一次出遊的時候躲在房裡哭,明明就是哭給他看的,卻硬要做出一副暗自垂淚的樣子。就等著他詢問,然後便可以掏心掏肺地勸說他要懂得上進要接著去考功名,做人風雅是沒有錯的可是不該把光陰都虛擲在消遣上,不是她貪慕著夫貴妻榮,而是旁人都會覺得是她不懂得輔佐夫君曉以大義,會背上不賢良的惡名……

後來他終於學乖了,當她端坐在那裡哭得胸有成竹的時候,他便視而不見。漸漸地不常回家,在勾欄酒肆之間,倒是贏得了不少名聲。他以為過上幾年,她會看清他絕對不會再去考科舉,認命了就好了——但是他沒想到,女人就像是植物,即使死心也不過是一個冬天的事。明知毫無指望的期盼必定會在某個有陽光的時刻復甦過來,這種期盼在她臉上立刻化作絕望,來折磨他,就像朝露必定會消失在太陽底下。她的確是不再提科舉,但是她尋得到別的由頭來垂淚一番,一點一點地精衛填海:比如他不那麼在乎兒子的功課,比如她娘家堂弟在謝舜琿的指點下順利地考上了生員令她感慨歲月如梭……甚至是當他在書房裡獨自喝北方買來的燒酒——她堅信燒酒有毒,並且她的夫君怎麼可以如此迷戀這種下等人才喜歡的味道,所以從那以後,在她面前,他只喝揚州雪醅或是女兒紅。他十六歲那年娶了她,快二十年了,她做得到在他們共同生活時的任何一處細節上按一把,就能精確地點到穴位,提醒他的失敗和不務正業。這也是一種令謝舜琿嘆為觀止的技能。也不是沒有人勸過他納妾,他不肯——女人都一樣吧,即使是一個不盼著他出人頭地的女人,也必然會在別的事情上對他懷著某種他永遠無法滿足的希望。他和她們的希望之間,永遠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論怎樣他都是個負心人。

十二年前,蕙娘回來了。她跟著休寧人唐簡——一個替她贖身的恩客回到了徽州。對蕙娘來說,已然是最好的著落。只是沒人想得到,她能這樣若無其事地重歸故里。起初,唐簡併沒有將她帶回唐家大宅去,而是安置在了休寧城中的一處僻靜小院里,隨後要在這別院中宴請一些舊日的朋友。謝舜琿的舅父曾與唐簡同一年中過鄉試,所以舅父也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接到過唐簡的帖子——他跟著舅父同去,他就是想知道,蕙娘看起來過得好不好。

她落落大方地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同唐簡的故交們打招呼。明眸皓齒,雙眉入鬢——真該有個人提醒她,這種畫眉的習慣只怕是教坊里的,此刻住在別院還好,若是正式進了大宅的門,還這樣畫眉,只怕唐家的老夫人會有話說。當然,這話不是他能講的。他已完全無法把記憶中那張小姑娘的臉跟面前的她聯繫起來,他只看到一個裝扮嬌艷,舉止卻含蓄知禮的婦人,臉上有種凜凜的秀麗,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曾經從她的眼神里狠狠地碾過去。他沒打算跟她相認,她卻眼睛一亮,脫口而出:「五哥哥。」——看來他娘還真沒有撒謊。那次見面之後不久,她便跟著唐簡回去大宅,拜過了老夫人和夫人,正式進了門。那眉毛究竟有沒有落下話柄,不得而知。十二年間,家鄉的親戚們全都避之不及,只有他去唐家看過蕙娘好幾次,他不想讓人們以為這女人已經沒了娘家——眼看著蕙娘渾身上下的裝飾越來越樸素,不過神情倒是日益舒泰了,尤其是在漸漸負擔起管家的責任以後,那一身運籌決斷的做派怕是在教坊學會的,時常令他看了竊笑。唐氏一族在鄰近幾個縣算是數得著的,可是唐簡家的這一支真稱不上富裕,跟原先蕙娘的娘家和如今的謝家都沒法比,不過好在唐簡這個進士算是整個家族的書香與根基,族中規定,那幾支經商為主的富裕支脈,每年須得給他們家一筆分紅。唐簡性情雖有狷介的地方,但懂得寬厚待人,叫謝舜琿也跟著放了心。

誰都知道唐簡為什麼離開京城。那套在偏遠蠻荒地方染上沉痾的說辭,最多只能騙得過他家的僕婦。徽州的男人,即便不入官場,大都是走南闖北地經商,商號開得滿天下,真正的世面見多了,便也懂得——再金碧輝煌的大場面,也躲不開那些江湖人情的小道理。唐簡剛入翰林院的時候,初出茅廬,少不得仰仗朝野間根基深厚的人的提攜。若是提攜他的人陰溝里翻了船,唐簡自然得不到什麼好結果。彼時朝中,是元輔張居正的天下,唐簡的恩師據說是為著什麼稅賦的事情衝撞了國相爺,暗自角力了幾年,終於敗下陣來。緊跟著,唐簡就被派到北邊的邊陲做縣令,他自知無力回天,借口養病,辭官返鄉。——即便周圍人的推測有誇大的成分,事實大抵還是循著這個譜兒,錯不到太遠的地方去。謝舜琿清楚,他不想再接著考功名,不是因為真的生性散淡,而是因為恐懼。

這是他的妻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明白的。

不,他倒不是覺得男人的事情用不著跟女人解釋——除卻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他不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真有什麼天壤之別。天下之大,不過只有皇上一個男人。滿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腳下,還不是個個都像怨婦。都說為著江山社稷,不能說全是假的——施盡渾身解數以博得皇帝的信賴倚重,戰戰兢兢地證明自己的忠肝義膽,皇帝偏聽了佞臣便聲淚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書里早已寫盡了所有這些陣仗,彷彿真在竭盡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長生殿》,只要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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