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像是沒死。令秧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幾種模糊的顏色在亮光里微微抖動,她看見的是自家卧房裡的帷帳。

拔步床上的雕花,像沿著木頭做的堅硬藤蔓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屋頂上。都是爹挨個督促著師傅刻出來的。那個時候爹和哥哥都說,雖然論門第根基,王家高攀了唐家——可越是這樣,令秧的嫁妝才更加不能委屈。他們傾其所有,發狠地去各家鋪子里收了欠賬——比不上是自然的,但是總不能讓人家覺得新娘子的娘家不得體。爹還一直問師傅,像唐家那樣的詩書人家一般都偏好什麼式樣跟花色,切不可突兀了惹人笑話。自打老爺從樓上跌下來,令秧每每想到爹或者哥哥嫂子,總像是怕燙著那樣,輕輕一觸就閃避開。不能想,想多了,哪裡應付得來那些沒有盡頭的煎熬日子。而這些娘家的親人,也的確不曾來看過她一次。只是拖人帶過信來罷了。

大概是沒死吧。不然,心魂怎麼會如此從容地在人間事上停留這麼久。略微挪一下身體,就被滿身莫名其妙的酸痛冷不防推到帳外的燈光里去。她眨了一下眼睛,聽得有人驚喜地說:「醒了!」然後就看見雲巧急匆匆地沖著她俯下臉,一把攥住她的左手:「你可醒了,哪裡不舒服就說,好生躺著別動。」蕙娘的身影從帳子邊緣移出來,笑道:「雲巧,跟夫人說話,滿嘴你我,像什麼樣子,合該著掌嘴了。」隨後歪著身子坐在床沿上,「恭喜夫人了,大夫說夫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應該是正月頭上受的胎。夫人放心,族裡的長老都已經走了,他們也知道此刻最要緊的是延續香火,夫人不用怕了,只管好生歇著。」

她想說:這不可能。——在老爺歸天的前幾日她還見過紅潮,她自己心裡有數——但是雲巧用力地盯著她的臉,下死力在她手心裡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嚇住了那樣,不敢說話了。蕙娘的聲調也是斬釘截鐵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塊玉佩上,還隱隱看到了露出來一點點的,繡花鞋上寶藍色的雲頭。管家娘子的嗓門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還愣著幹什麼,跟我一塊兒扶著夫人起來,先把安胎的葯喝下去,隔一會兒再喝湯。」

「他們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著管家娘子,聲音粗啞得都嚇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給咱們大家換一塊牌坊,也沒什麼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夫人怎麼又說這些孩子氣的話,都是要當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裡那些老人家,無非是啰唆幾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罷了。何至於論到死不死的,夫人沒有跪過祠堂,一時嚇壞了,也是有的。」雲巧一言不發,依舊炙熱地盯著她的臉,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淚水來。安胎藥很苦。感覺跟那門婆子端給她的毒藥一樣難以下咽——那毒藥她究竟有沒有試著喝一點點呢,她覺得其實有,她記得嘗到了一些味道,那一點估計還不至於要她的命——葯湯熱熱地熨過喉嚨,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皺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臟六腑內的寒氣全都頂了上來,她掙開藥碗的邊緣,對著地面一陣乾嘔,什麼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著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語間全都是愉悅:「不妨事的,夫人怕是開始害喜了,明早再問問大夫,看開些什麼葯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鑿鑿,好像祠堂里那個夜晚只不過是令秧一個人的夢。

難不成自己真的懷孕了——反正,是女人總有這一天的。既然眾人都說是真的,那自己就當這是真的好了。她聽見自己的手緩緩地從雲巧的手心裡垂下來,睡夢趁她虛弱,重重推她一把,她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樣順勢跌進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曉得再清醒時,已然是深夜,滿身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她沒有叫人,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屋裡不知為何,燈還點著,明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慢慢地想起來了一些事情,她站在那叢看著讓人心軟的竹子前面,對唐璞說:有勞九叔。那時候她以為,唐璞就是她在陽間看到的最後一個算得上「認識」的人。她對他恭順地笑,不帶恨意,她只能這樣跟所有的人道個別。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感覺已經糊裡糊塗地到了來世。

雲巧悄悄地靠近了帳子:「夫人,眼下這屋裡只有你我。」令秧像是怕冷,抱緊了自己的肩膀:「雲巧,我是真的像你一樣,懷了孩子嗎?」

「夫人自己清楚吧。」雲巧的行動的確越來越遲緩了。她坐下來,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肚子。

「跟著你的人呢,你為何一個人在這兒。」

「因為我想跟夫人說的話,不能讓丫頭們聽見。」雲巧將手裡那盞燈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半邊臉被暈成了微醺的樣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里那個看門的婆子一時情急想出來騙長老們的。隨後,他們也怕真的傷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們家裡——蕙娘當了梯己的首飾,塞了銀子給大夫,大夫才跟長老們說夫人的確是喜脈。咱們原先誰也沒想到,他們叫你去祠堂,原來比斷指還狠上百倍。這次要不是多虧了那個看門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見不著你了。」雲巧的手指輕輕滑過令秧的臉,四目相對,一個驚喜,另一個惻然。

「那又怎麼樣呢?能瞞多久?」令秧終於學會了短促地冷笑,「這種事情,就算我腰裡纏著枕頭挨上十個月,然後呢?孩子在哪兒?你們,著實不必救我的。」

「謝先生說,這也容易。到時候暗暗託人打聽著,四鄰八鄉的總有窮人家生了孩子養不起,到時候給些銀子,抱過來養在夫人房裡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謝先生,府里再沒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當著小丫鬟們,我們幾個才必須做戲給她們看。蕙娘說,等這陣子熬過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謝那個看門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瞞過去。」令秧搖頭,隨即緩緩地倒在枕上,頭髮如月光一樣沿著被面滑下去,「雲巧,你們為何要這麼辛苦?」

「當時那麼緊急,誰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覺得,我們應該不聞不問,任憑你去死么?」

「我會連累你們。」令秧閉上眼睛,突然像小時候那樣拉起被子,把自己腦袋蒙進去,「行不通的,一個大夫使了銀子,還有別的大夫,府里這麼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這一層了。這回,真真是咱們運氣好,族裡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請的那個大夫去給他母親過三周年祭了,說是過幾個月才能轉回來。蕙娘也怕六公他們會請那個大夫過來診脈,這就真的不好辦了。」

「我就說了,行不通的。」

「可是。」雲巧靜靜地掀開令秧蒙在臉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這兩個月里懷上一個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么?」

哥兒年幼的時候,曾犯過一陣子夢遊的毛病,這毛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無聲無息地自己好了。只是夢遊症好了以後,哥兒便再也沒在二更天之前睡著過。府里人都曉得,哥兒書房裡的燈,總是不會熄的,大家早已習慣——哥兒身邊伺候著的丫鬟,中間起來給他添兩次茶就好,哥兒便安然地清醒著,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視著唐家大宅一個又一個的深夜。

所以他很驚訝,管家娘子提著燈籠,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叩響了他的門。管家娘子臉上沒有平日的殷勤,只說:「哥兒且隨我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老爺沒了,只能跟哥兒商議,千萬別驚動了老夫人。」

他對管家娘子,從小就有些忌憚的。侍奉過幾代主人的老僕,關鍵時候的確有種從天而降的威嚴。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著雲巧,一翻身,劈手一個耳光打在雲巧臉上,打完,她自己嚇住了,雲巧卻是若無其事地看著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個角,抹了抹嘴角其實並不存在的血痕。「雲巧你當我是牲口?」令秧含著眼淚,感覺自己像燈芯旁邊的火苗那樣,微微發抖。

「我只知道我得讓你活著。」雲巧站了起來,像是挑釁。

「這麼活著我還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沒料到蕙娘也說可以一試。你放心,這種事情,哥兒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說,若老天真的肯幫忙,給你一個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脈。就試這一個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證,哥兒很快就要娶親了,新少奶奶來了以後自然不可能再有這種事情。若是這一個月里什麼消息也沒有,我們聽天由命,按照原來的法子辦。」雲巧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視著她下巴上,那些越來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細小的波紋。

「我就是不依。」眼淚涌了出來,令秧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其實不全是覺得屈辱,而是覺得,其實雲巧的話,仔細想想不是沒有道理。她哭的恰恰就是這個「道理」,「老爺才剛剛下葬,你叫老爺如何閉眼睛呢!」

「夫人。」蕙娘不知何時站到了雲巧身旁,她二人肩並肩地立著,從來沒覺得她們如此親密過,「我知道實在是委屈夫人了。只是我怕,若是六公他們真拆穿了咱們撒的謊,那到時候就不是夫人一個人的事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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