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個春節,很快就到來了。

一入臘月,闔府上下的忙碌對於令秧來說都是新鮮的事情——她家裡過年的時候也就是嫂子帶著三四個人忙幾天罷了,何曾有過這麼大的陣仗。廚房裡早就掛滿了臘腸和年糕,站在二樓的欄杆後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罈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牆——據說,腌好的蘿蔔梅乾菜,或是雞胗鵝掌之類的都堆在左邊;做成蜜餞的各色果子還有糖胡桃糖蓮子之類都堆在右邊,鹹的東西和甜的東西有條不紊,涇渭分明——當然這還並沒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著一件很舊的靛藍色猩猩氈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氣里對著二十多個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揮著一場戰爭。

「小丫頭們記不住事兒,你可得仔細。」蕙娘吩咐廚娘的聲音總是能清晰地傳得很遠,「從上往下數,每層的罈子盛著的東西都不一樣的,哪層是哪些,你老人家別嫌麻煩,親自盯著他們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個糊塗車子將醬瓜絲兒當成梅乾菜燒到肉里去,險些兒就在客人跟前鬧大笑話……」廚娘忙不迭答應著,這邊管家娘子又跑來蕙娘跟前,說年下採買的賬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銀子。蕙娘愉快地嘆著氣:「你且讓我歇口氣兒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變不成三頭六臂地來支應你們。」又一會兒,哥兒從族學裡回來看見這些壯觀的罈子,問蕙娘道:「蕙姨娘,不然我幫你寫幾個字兒,在每個罈子上面貼個簽兒,便不怕弄錯了。也省得你總得囑咐她們……」蕙娘舒朗地笑了:「罷了,謝過哥兒的好意。只是哥兒想想,這滿屋子使喚的人,有幾個識字兒的?」

令秧看得入了迷,由衷地對雲巧說:「蕙娘真是了不得,我若是有她一半能幹,也好呢。」

雲巧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命。誰知道她背地裡羨慕的又是哪個。」緊接著雲巧的口吻又轉換了些,「我說你能不能不要成日吊在那欄杆上,大冬天的,你就不怕冷?」說這話的時候,雲巧端正地坐在二樓的暖閣里,懷裡抱著一個精巧但是也用舊了的手爐,沖著令秧在迴廊上的背影發笑。令秧悻悻然地轉回了屋內,關上了窗子,跟雲巧一道坐在桌旁,面前的茶盅已經微涼,雲巧替她填上熱的——令秧立刻驚呼道:「啊呀雲巧,如今這些事哪兒還用你來做,你要閃了腰動了胎氣什麼的,罪過可就大了。」雲巧皺了皺眉頭:「哪兒至於就嬌貴到這個地步了。」「我在家的時候。」令秧的眼睛不知道落在窗欞上的哪個地方,「聽我嫂子說,咱們家老爺有個妾,生了一個小姐之後就瘋了——我那時候還以為說的是蕙娘。現在看來,媒人真的只會騙人,家裡這麼多人,吃穿用度,銀子來去,都是蕙娘掌管著——幹嗎要編排人家。」雲巧把手縮回了狐皮攏子里,道:「老爺是要面子的人。家裡三天兩頭地請大夫進來不說,老夫人一犯病,那聲響你也聽到過,大半夜地傳出去老遠,瞞不住誰。前五六年,不知什麼人傳謠言出來說是咱們老爺有個妾瘋了,老爺也就任那些閑人去傳,算是維持了老夫人的體面。老夫人原先還能時不時出來見個人,這兩三年可就實在瞞不住了——」

「我不明白。」令秧擺弄著雲巧放在桌上的鞋樣子,「就算外人知道了老夫人有瘋病,五穀雜糧,三災八難,又有哪裡不體面?」

「其實,我也奇怪。老爺為何那麼介意這個。」雲巧遲疑著,還是說出口了,「也可能,瘋病就是不大體面吧。」

「蕙娘也奇怪。」令秧托起了腮,「那麼喜歡張羅家裡的事情,可是就是不喜歡跟老爺說話,你我想找她過來吃杯茶都難,我來了這麼些日子,都沒跟她同桌吃過幾頓飯。」

雲巧不再回答了。

不過令秧的興緻顯然又轉移到了別的地方:「過完年,哥兒就要娶媳婦了,聽說也跟我差不多年紀,也不知是個什麼脾氣的,要是我們又多一個說話的人就再好也沒有了。」

雲巧只是出神,並不回答。

「昨兒晚上老爺還說,這個年得過得比往年熱鬧些才好。」令秧眉飛色舞地說話的時候,沒在意雲巧出神地注視著她,「明年裡會有好幾件好事。哥兒娶親,你要生了,還說要是年末哥兒的新媳婦兒能再有好消息,老爺就在祭祖的時候好生宴請全族。」大半年下來,令秧似乎稍稍胖了一點,臉龐更圓潤些,不過說話間眼神還是直勾勾地看著人,又會突然間直勾勾地盯住別的什麼地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那種眼神稱為「顧盼」,倒更像是埋伏在樹叢中等著捕食的小動物。

「老爺指定還說了,這些好事兒都是你帶來的。我可是猜中了?」雲巧笑吟吟地看著令秧漲紅了的臉。

「你好聰明。」令秧沖著她丟了一顆蜜棗,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雲巧的肚子。

「我且問問夫人。」雲巧湊近了她,聲線軟軟地拂著她耳朵下面的皮膚,「夫人現在還害怕跟老爺同房么?」

「人家才拿你當個體己的人,你倒好……」情急之下,令秧又想丟出一顆蜜棗去,可是發現小碟中的最後一顆剛剛被她含在嘴裡了。一時間手指停在小碟上空,臉窘得更紅。雲巧在一旁笑彎了腰,突然間捂著肚子說:「腸子都要絞成麻線團兒了。」

「哎呀雲巧。」令秧的眼睛瞪圓了,「我丟那顆蜜棗的時候可真的沒使力氣呢。總不會是……」

「夫人且放心吧,不妨事。」雲巧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夫人的蜜棗剛好打中他,說不定,他就真的應了,還會早些出來呢。」

「早知道適才我就用糖蓮子了。」令秧訕訕地笑道,「打中了,他應了我,就成了個哥兒。」

用不了多久,準確地說,僅僅一個多月之後,所有的人都暫時忘記了關心雲巧肚子里的究竟是一個哥兒,還是一個小姐。唐家老爺躺在上房裡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休寧縣裡,甚至是臨近的地方有點名聲的大夫全都請來看了一遍,可是說出來的話也都大同小異,盡人事,聽天命罷了。最危險的那幾天,總來診治老夫人的大夫索性就住在唐家宅子里,日夜看護著唐簡。順便也必須給老夫人加重葯的劑量,還得給雲巧頻頻開安胎的方子。愁雲慘霧,人仰馬翻,正月將盡的時候,都沒人想起來收拾元宵節那天,掛了滿院子的花燈。

令秧第一次端坐在堂屋裡,一個人,像個「夫人」那樣地說話——但是她沒想到需要應付的是這群大夫。不過也不算很難的事情,大夫行禮,她也欠身道個萬福。然後恭順地問大夫自家老爺的情形究竟如何——大夫們都說是傷到了要害的骨頭,然後會說一大堆令秧聽不懂的脈象。她只記得住老爺絕對不能被挪動,若能清醒,恐怕要到清明前後才能知道老爺以後還能不能走路了。她忘不了在開完老爺的方子之後,懇請大夫給雲巧把一個脈——雲巧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從二樓摔出去,撞斷了欄杆,重重地剮蹭了那盆芭蕉樹,然後僵直地砸在天井的石板地上——砸在她面前。當所有人都驚呼著奔向老爺的時候,只有令秧從背後費力地抱住了像條魚那樣滑向地面的雲巧。

大夫說,雲巧是受了過度驚懼,又有憂思,胎像不穩,須得靜養服藥。其實這話不用大夫講,誰都知道。可是誰都安慰不了她。老爺日復一日地昏迷,雲巧也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過她的屋子了。她整日依靠在自己床頭,不再梳頭髮,任黑髮絲絲縷縷地順著床沿垂下來,險些掃到地面。令秧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才好,平日里雲巧才是伶牙俐齒的那一個。雲巧的雙手寂然垂在玄色被面上,令秧想握住它們,它們卻靈巧地閃避開了。「老爺還活著,你這算什麼?」令秧急了。她突然看見了自己手腕上那對娘留下的玉鐲——它們跟著她,從往日一直來到了唐家。她不由分說地用力將右手腕上那隻擼了下來,鐲子穿過手掌的時候在白皙的手背上磨出一片紅印子。她抓住雲巧躲閃著的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用力往雲巧的腕子上套。雲巧的手比她的略大些,鐲子卡在了四根指頭下面,雲巧痛得用力地甩手,胳膊肘沒頭沒腦地撞著了令秧的肩膀,「這是我娘死的時候給我留下的,你要是甩出去摔碎了,我跟你拚命。」令秧沖著雲巧的臉大聲地說,把身後給雲巧送湯藥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手一顫,葯盅子在托盤裡歪了,一碗葯灑了快一半,還有一些潑灑到令秧的後背上,她渾然不覺,硬是死死地將雲巧的手掌攥著,直到她不再掙扎,一點一點,把鐲子推到了腕子上——大小剛剛好,「我娘留給我兩個,這就是她戴過的最好的東西,一個給你,一個我戴著,雲巧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你就在,我跟你一起把孩子養大,你懂不懂?」

雲巧在哭。

令秧就是在這時候才發現,她的袖口臟污了一片,都是湯藥。

她也想去換衣裳,可是當她坐在老爺床邊的時候,突然就沒了站起來的力氣。她靜靜地看著他,她覺得他並沒有變——跟平日里熟睡的樣子別無二致,除了氣若遊絲。亂了這麼些時日,她終於有空閑好好想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她過了一個記憶里最好的年——初二的時候,哥哥嫂子來唐家瞧她,春妹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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