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們在一起

最初,眼前只是一團模糊、鮮紅而碩大的血塊,漫無目的地飄著,慢慢生出大片大片呈泡沫狀的浮游物,越積越多,覆蓋過頭頂。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壓至人抬頭困難,又似被勒住脖子,將近窒息。那血色泡沫突得翻滾成錐形漩渦,將她整個人捲起帶到高空拋下。捲起,又拋下。

周而復始。

不知道過了幾天幾夜,麻木地被醫生帶去做各項檢查,腦部CT、抽血、驗尿、量體溫……邵小尉、戴川、蔣曉光、張董、喬磊,甚至幼兒園的小朋友帶來的飯或水果、零食,食不知味,吃成了本能,單單為了活下去。

嘴巴的另外一個功能——說話,也基本喪失,沒有任何跟人交流的意願,偶被人問話,能用一個字說的,絕不說兩個字,多問兩句,情緒便失控。尤其沖喬磊,簡直雞蛋裡挑骨頭,他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都看不順眼,見到他便煩。可他不來,又生恨,這恨攢成了一把火,就等他來了把它們點著。

他不來,這把火越攢越多,綳不住了要發泄,管他誰來,逮誰燒誰。

邵小尉私下裡跟蔣曉光說,還不如燒喬磊一人兒呢,犧牲他一個,幸福十萬家。

當然也惱怒,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她又病成這樣,自然沒法跟她計較。

扶別瓊坐在輪椅上,推她去醫院的小涼亭放風時,邵小尉套她話。

「別瓊啊,今天好點沒?」

「沒。」

「你看,跟你商量件事哈,你能不能對人家喬磊好點?」

「不。」

「人家哪裡招你了?」

「管?」

邵小尉還得想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說「用得著你管」的意思。

小心翼翼帶著戰線同盟的情感色彩,要讓她知道,其實自己是跟她一夥的。還要敲打敲打,不能縱容她得寸進尺,需見好就收。

「其實吧,有時候我看著喬磊也來氣,真的。不過說句良心話,你是不是把溫沈銳的事,遷怒給人家了?」她按住別瓊,「你也老大不小了,別老耍孩子脾氣,有點破毛病真真把自己當老太后了。可這事兒,幹人家喬磊什麼事?人家是喜歡你,喜歡你,你就覺得可以隨便對人家了?這也就是喬磊,換做我,早溜得沒邊沒影了。」

出乎意料,別瓊並沒有敵對地迅速反駁或者說出某個字,而是扭了下頭,又慢慢轉回來。

她暗喜,繼續說:「我懂了,其實那天雖然走在最前面,但我還是看到你和喬磊……其實我還挺開心的,你倆吧,要說也真是一對冤家,能在一家也挺好。可偏偏那天發生了那件事……」

「你想說什麼?」

終於不肯說一個字了。

邵小尉打蛇隨棍上,「我想說,你現在用這樣惡劣的態度對喬磊,並不是因為你真的有多麼討厭他。而是你和他確定了戀愛關係沒多久溫沈銳就出了事,你恨自己,所以用最壞的態度對待喬磊,讓他難受讓他心疼,你呢,也就不用那麼愧疚了,是不是?」

別瓊原本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突然緊緊抓住輪椅兩端軲轆上的滾軸,手背上青筋暴露。

「別瓊,事情都過去了,我們誰都不是小孩子,出了事情只需要躲到大人身後,把他們一推,就可以解決問題。逃避不是辦法,遷怒他人更沒有道理。總不能指望別人一輩子任憑你遷怒吧?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面對現實,好不好?相信我,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問題解決。」

高一她和她成為同桌。

物理、化學課小測試,下馬威下得有點大,18、20分的考捲髮下來,她趴在桌上哭。可她聽見邵小尉說:「我當為什麼事哭呢,原來是為這個,搞笑。」

她揚起哭得慘兮兮的臉,問:「你考了多少分?」

邵小尉把考卷遞給她,大方地說:「你自己看。」

物理8分。

化學11分。

越發不解了,還以為她考得多麼好,能這樣得意。

見她迷惑的表情,邵小尉笑得更加燦爛,「傻了?分數考低了,有什麼不好?」

她獃獃問:「有什麼好……嗎?」

「當然。」邵小尉托著腮,「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好的自不必多說,壞的、預料之中的,突如其來的,我都會相信——這件事情的發生,一定是對我有幫助。它讓我從容應對,鍛煉我面對困難、危機時逐漸形成積極的困難關,累積我處理困難的經驗。再有問題出現時,我一定比這次處理得更好更快。」

——她在說什麼?

「初中的時候,物理、化學蒙蒙還能勉強湊個及格。高中了,就不一樣了是不是?發現問題了吧?下次物理課、化學課,再偷偷寫英語作業,看小說,肯定還是不及格。」邵小尉沖她斜斜眼睛,「得了,還哭?咱倆誰都沒認真聽過一次講,怎麼可能及格。聽不懂不是理由,至少聽聽嘛。這不僅僅是一次測驗,更是對我們這兩隻的不重視聽課的馬馬虎虎的老虎的敲山震。」

敲山震?

這個成語還可以這麼用嗎?

……就是那時喜歡上她的吧。

覺得這姑娘思考問題真不一般,慢慢發現她更多的優點,有著其他女生無可比擬的好,除了在愛情這件事上搗亂外,她從未做過任何一件讓別瓊心灰意冷的事。

「別瓊,別瓊?」

邵小尉用手在她眼前揮舞了一下,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馬上自我解嘲道:「呃不好意思啊別瓊,我忘記你……」

「小尉,我的包里有個牛皮信封,你遞給我好不好?」

「啊?」邵小尉反應過來,出門的時候她問別瓊要不要帶什麼,別瓊指了挎包,她還暗想,該不是腦子也壞了吧,放個風而已,帶什麼包。她拉開拉鏈,很輕易地掏出那個皺巴巴似被人摩挲過上千遍的牛皮信封。

「給你!」她抓著別瓊的手,將牛皮信封塞在她手裡。

那鈦合金的鏡片的金屬眼鏡,自喬磊擱在她的枕邊,她便偷偷塞在上衣口袋裡,有過無數次的衝動想要戴上它,怕再次失望並未復明——可也許,內心深處更怕的是,復明後,看了筆記本中的內容無法承受。

可是小尉自高中起便明白的道理,為什麼她到現在都無法從容面對?

總是要獨自面對,不再依附任何人的。

該來的始終要來,那些謎底,總有人揭開。

這樣想著,她從口袋裡摸出眼鏡,從容戴上。

耳邊聽到邵小尉深吸一口氣的聲音。

繽紛世界的窗戶已重新向她打開。

那是一本再普通不過的B5大號記事本,封面的牛皮紙沒有任何圖案或文字,側邊車線裝訂,乾淨、簡單且古樸,像極了溫沈銳的穿衣風格。

打開扉頁,有一行小字——

給別瓊。

整本筆記本里,只有短短的兩頁紙寫滿了字,其餘全是空白。

別瓊:

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時會是那一天又有著怎樣的心情?

今天是麥麥閱讀時光營業第一天,我的心情大好。

一切步入正軌,比我想像的雖繁碎,可好在一切進展順利,實現了我在幾年前便生出的願望,開心之至。遂跑到睡眠室小睡,醒來抬頭看向窗外,剛好見你從外面匆匆回到幼兒園。你的步子依然如學生時代快而大,毛躁小丫頭一個,這麼多年,竟無一點改進,我微笑著看著你,想像著是你正邁著快而大的步子走向我,不由得揚起了嘴角。目光撞見桌上的碳素筆和一旁擱置的筆記本,突然就有了想要給你寫信的衝動。

自在論壇被歧視乙肝企業的公司威脅,快遞至一顆血淋淋的豬頭至我辦公室,又打電話、論壇發帖要我狗命,幾位朋友怕我出事,謊騙我去談項目拉我去了加拿大,沒幾日,住處突遭火災,我便有了寫遺囑且每年都更新的習慣。

不久前決定回到麥城,整理資料時,發現竟無任何遺囑提及你,不禁慚愧萬分。反正今天閑來無事,不如就寫下來,來年一併交與律師,隨同其他遺囑鎖在保險箱中吧,我本來就欠你太多解釋。

得知自己得了可能這輩子都無法醫治的傳染病後,很是低迷了一陣,甚至對你……唉,實在沒臉提。這些我都聽你講過。後來我看了大量關於心理學和醫學類的書籍。誠然身體有疾病已經夠悲哀,精神若再有疾病,豈不是要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以前你曾問我,為什麼父母給起了這樣一個聽上去十分言情的名字,我一直迴避從未直接回答你。說出真相,對我來說也非易事。我小時候原名叫溫沈,因為媽媽姓沈,爸爸深愛著她,因此得名。結果一上學,就被班中的淘氣鬼起了綽號,『瘟神』『瘟神』地叫著。回家跟媽媽訴苦,媽媽說不因別人的錯誤改變自己,沈,通沉,希望我做個溫和而沉靜的人。但沒多久媽媽拋棄我們父子……爸爸大怒,終日與煙酒做伴,更帶我去改名改為溫沈銳,他還是捨不得去掉媽媽的姓,只加了個『銳』字,希望我做個對女人兇狠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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