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的喪禮

別瓊自送到醫院,失明已有三天。

全身上下檢查無數遍,外傷主要集中在手臂,做了小手術後戴上護板,等傷口痊癒,甚至可以再做美容除疤。

可她說什麼都看不到,睜眼閉眼,「眼睛裡都是如泄洪般的鮮血」。

溫沈銳的死,讓她深受刺激。

喬磊請來全城最好的醫生,那七十多歲的花白老頭劉教授詳細詢問了她本人身體情況、家族遺傳史,又親自帶她做了各項檢查。

他把喬磊拉出門外,「我建議你把神經內科老於叫過來。」

「什麼?您是說她……」

「別緊張喬總,」老教授看出他的焦慮,「我懷疑她並非眼部、腦部的問題。您看這份檢查,左眼無光感,右眼檢查未見異常。左眼前段無異常,瞳孔3mm,直、間接光反射靈敏,眼底未見異常,眼壓正常,頭顱CT未見異常。」

「這說明什麼?」

「我推測……是癔病。」

「癔病?」

「對,所謂癔病,是由一些突發事件引起的精神障礙,比如受到強烈刺激,或者內心有過非常極端的心理衝突,導致她過度恐懼、擔憂、崩潰、情緒失衡,在這個過程中無法調節,超出她的心理承受極限,身體出現了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覺得自己失明了、癱瘓了、聾啞了……」

「您是說,她是裝的?只是一種感覺?」喬磊不解。

「不不不,癔病不是裝的,實際上沒有任何問題,但患者本人的內心深處,會認為自己失明,她深信不疑。」

「那要怎麼治療呢?」

「叫老於吧。她最擅長這個。」

十分鐘後於教授過來,看過劉教授手裡的資料,二人交流了一會兒。

於教授坐到別瓊旁邊。

「別瓊小姐,告訴您一個好消息。現在有一種美國最新進口的高級鏡片,不論因為什麼原因失明,戴上後都能迅速恢複視力。只是價格有些貴。你要不要試試?」

喬磊說:「沒問題的,價格不是問題。」

醫生示意他噤聲,繼續問別瓊:「別瓊小姐,要不要試試?你的決定是什麼?」

她躊躇著,「立即恢複?有這麼厲害?」

「是的,現在醫術發達,即便人類沒有眼睛,也可以裝上電子眼,通過電子導盲儀器感受二維黑白圖形。」

「好,我試試。」

醫生將手中的黑色眼鏡放到她的手上,「你可以自己戴上。戴上後,視力即可恢複到左眼1.2,右眼1.0。」

她緊緊抓著手中的眼鏡,似有些緊張。

喬磊握住她的手,「沒事的小別,我在。」

她戴上眼鏡。

滿屋子的人齊齊看著她。

「小別,看到我了嗎?」

「……不。」

喬磊以為自己出現錯覺,明明看到她的目光閃爍,向自己走來時,甚至會避開桌椅,可是她說「不」。

於教授也頗為意外,「這樣,你先躺下休息」

她示意喬磊和劉教授到門外。

「剛才的療法,是我們針對這類病人所做的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心理暗示,我手裡拿的其實不過是個普通的平鏡。但經我這樣治療的患者,治癒率95%。沒想到對她居然無效。」

喬磊急了,「您的意思是治不了?」

他已經準備打電話給助理聯繫美國的醫生。

「不,不是。我想,也許是受的刺激太大,她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肯出來。不肯相信自己並未失明。」

劉教授問:「她,有沒有特別重視的人,特別想要弄清楚的事情?什麼東西或者人,出現了,她最想見到?」

「是個好主意,」於教授讚許地看著劉教授,「我確認她雙目沒有問題。也許還需要一些時間。這幾天注意好好休息,現在覺得看不到,也挺好,這本來就是對她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我們再等等看吧。」

送走兩位醫生,喬磊關好門,她便警覺地轉過頭,問:「喬磊,我想問,他的葬禮辦了嗎?」

「辦了的,」他說,「前天。」

「這麼快。」

這語氣里聽不出悲喜,更像自言自語。

等了一會,見她並無過激反應,他說:「這件事情各地媒體報道得有些大,那個殺人狂,據他自己交代,因對社會不滿希望媒體曝光,才去幼兒園……」他不忍說下去,「所以市委這邊給我打電話,希望媒體不再報道,以免有更多人看到此類新聞,為求曝光率,再出現類似事件。屍體……屍體也希望儘快火化。」

「哦。」

「戴川在操辦他的喪事。我才知道,原來他爸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市政府給了20萬的撫恤金,他說什麼都不肯要,說人沒了要錢有什麼用。」

「他媽呢?」

「聽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他爸離婚嫁人了了,這麼多年一直沒聯繫過,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

她沉默了一會,「他是為了救我才……我……沒臉見他老人家,喬磊,我卡里有點錢,不多,但是我的心意,要不然,你替我……」

溫暖的大手撫過她的肩膀,喬磊穩穩站在她的身後,眉頭緊皺。

在這時候想這些當然不合適,可如果說雙目失明是對自己的保護,那麼她的心是不是也對他,就此關閉了?

他對二人的未來不再抱任何希望。

「醫生本來就叮囑我們,不要讓你受更多的刺激。你的歉意,我也向叔叔表達過,他說,小銳是好孩子,不怪你。叔叔不缺錢,他說這幾年小銳沒少寄錢,夠他下半輩子花了。」

「哦。」

順著她的目光,喬磊看到放在柜子旁的紙箱,想起來什麼,「上午戴川來看過你,見你睡覺,就沒叫你,放下一個大牛皮信封就走了。」

他從口袋裡翻出一個寶石藍色的指甲刀,挑開密封的透明膠帶,遞給別瓊,手指捏了捏,硬硬的。

「好像是個日記本。」

她的表情開始急促不安,「我看不見,我看不見,喬磊,血,都是血,血海……」

「小別,你別慌,別慌。你聽我說,」他抓住她的肩膀,「如果你願意,一會兒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牛皮信封被她緊緊抱在懷裡,她沒點頭,也沒搖頭。

「忘記跟你講件事。」他決定岔開話題,「他的追悼會是前天開的,那天我在場,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情。不知道從哪得知的消息,來了一幫叫什麼……」說到這裡他皺了下眉,「哦,叫『同肝共苦』論壇網的網友,天南海北的,來了少說有一百多號人。一個個跪在他的棺木邊,哭得十分傷心。」

「同肝共苦?」

「沒錯,當時的場面,把大家弄蒙了。後來我和戴川找他們發起人聊了一會,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真偽。」

「你說吧,」她的情緒似得到安撫,慢慢安靜下來。

「『同肝共苦』論壇,是網友自動發起的,中國一個相對很知名的乙肝攜帶者公益組織。論壇五年前成立,註冊會員約幾十萬人。溫沈銳既是站長,又是這個公益組織的發起人之一。主要為中國乙肝患者提供最直接最全面的幫助,線下聚會、交友,還請了各大肝病專科醫院的醫生答疑解惑。這個公益組織,最有名也是最叫業內人士佩服的,是為因肝病而被剝奪了求學、就業機會的肝病患者維權。通過法律爭取合法權益,並並向大眾科普乙肝知識,並沒有一些不良商家宣傳的那麼可怕,平時接觸不會傳染等常識。」

「啊。」

她愕然。

「四年前,他同幾個負責人,把重點放在推進中國反乙肝歧視運動上,發起了幾起『乙肝歧視案』和維權訴訟案,合法維護乙肝攜帶者的各項權利和利益,轟動全國。」

「我好像看到過。」她歪著腦袋,「幾乎全國的媒體都在報道那件事,網上更是熱門,各大門戶網站的熱點持續了很多天。」

「是的,聽說,為此他受到過用人企業的人身威脅。最難的時候……還曾經被友人強行帶到國外去避難。」

「這麼誇張?」

「也許我們不了解這個群體,所以對此知之甚少吧。在國內,對乙肝病人的歧視,確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其實,遠不止這些,他們還為因得了肝病而在婚戀中備被歧視和排斥的單身男女組織相親活動。論壇里,少說上萬人獲益,他的網名,叫花間一壺酒。」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喃喃念道,問:「你也沒想到他因為這個,而被強制退學的吧?」她想起那天,喬磊魔怔般追問他退學原因,步步緊逼。

「是的,我幾乎要羞愧而死。那時我還以為……還以為他偷了東西或者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溫沈銳家境不好,眾人皆知,不過是礙著他學習好,無人敢造次,連玩笑都不敢開。

「呵呵。」這下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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