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還是錯過了

那晚回去後,別瓊半夜發了高燒。

她哆哆嗦嗦裹著被子從抽屜里抓了幾粒葯扔到喉嚨,灌了一肚子白開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出了一身大汗。沒多久又忽冷忽熱,頭重腳輕,像是置身在漫天大雪荒無人煙的冬季田野里,被人用鐵鉤勾住,架在火上烤,上下左右翻轉寸寸燙痛。全身有氣無力,哪兒哪兒都疼,腰、胃,腿抽筋,嗓子里冒火,說不出話來。好容易熬到天大亮,依稀聽到客廳外鑰匙轉動,猜是邵小尉回來,勉強提起精神叫了兩嗓子。等到邵小尉推開門看到她,氣若遊絲已近不省人事。

那是她第一次坐救護車,聽得邵小尉在邊上哭,說著「別瓊你會沒事的,堅持住,沒事的……」諸如此類的話,她想起小時候下樓梯彎腰撿橡皮鴨,身體前傾不受控制,挨著台階往下滑,在身後鎖門的媽媽嚇得大叫嗷嗷往下跑抓住她的腿,嘴裡安慰著,寶寶別怕,媽媽在,沒事的。

半夜她從床上掉下來,黑漆漆的夜裡一聲巨響,她喊媽媽救命呀,媽媽迅速爬起來抓住她,寶貝別怕,媽媽在呢。

剛剛拖完的地板很滑,她蹣跚學步趁人不注意滑下沙發,一個趔趄朝後仰去後腦勺直磕在地板上,她聽到聞聲趕來的媽媽說,別怕寶寶,媽媽在呢。

騎小小三輪車去公園,不知道誰家牧羊犬沒拴狗鏈,汪汪叫著猛撲上來,媽媽迅速抱起她轉過身,寶寶貝怕,媽媽在呢。

……

以至於她開口講話,聽到媽媽在廚房裡切菜不小心切到手發出「呀」的一聲,小小人兒都會跑過去緊緊抱住媽媽,像煞有介事地說:媽媽你別怕,寶寶在呢。

可是她慢慢長大,遇見任何事再不會像幼時大呼小叫,同大家一樣,學會處變不驚,再大的事情懂得不動聲色,神色內斂;再恐懼、不快也從不表露臉上。而媽媽也再不講,寶寶別怕,媽媽在呢。

她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她站在某個點上不停地奔跑,耳邊聽得溫沈銳的聲音說來找我吧,四下張望撥過重重迷霧,只看到他正站在圓心,想要跑向他,奈何腳下生風,終究只是在不停地畫圓,分毫沒得接近。直到喬磊突然出現,牽著她的手說,我陪你一起跑吧。他拖著力氣散盡的她向前進,不顧她喃喃叫著我跑不動了跑不動了,我不跑了,從身後抽出一個皮鞭來,他說,如果你不跑,我就抽你了。

這樣你就精神,也有力氣跑了。

我還有別的辦法呀,說著,他相繼掏出了蜜蜂、蠍子、響尾蛇、錐子。

繼而手指拂過耳際滋滋撕下一張麵皮來,露出一顆骷髏頭,熱情如火貼上她,嚇得她轉頭便跑……

醒來是一周後。

睜開眼只見身置潔白的病房,手臂上掛著點滴,透明的液體正滴答滴答通過細長的管子注入血液。一襲白裙的邵小尉和一位高她整整一頭的「白襯衫」在說笑,看上去好一對郎才女貌。那聲音如此熟悉,直到他走過來,看到她睜大的眼睛——

「別瓊,你終於醒了?」蔣曉光的聲音充滿驚喜,他對邵小尉說,「你看你看,她醒了。」

——他們兩個什麼時候這麼熟的?

「別瓊,你都嚇死我了。」邵小尉又哭又笑奔到床頭,「知不知道我救了你一命?病毒引起的細菌感染,一周高燒不退,你又自己吃錯藥,嚴重肝損傷,一抽血化驗數值都超高。」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原來一睡,竟然有七天,看到電視劇里這麼演,她一直覺得誇張。

蔣曉光說:「是呀,把大家嚇壞了,好在醫生說,你只是太累了。可辛苦小尉了,這幾天,她一直陪床,幾乎寸步不離。」

雖然有點奇怪,她也顧不得問其他,笨拙地說:「小尉,謝謝你。」

邵小尉的眼睛紅紅的,「滾啦,我是為了讓你說謝謝嗎?」

「我點了幾份熱粥,估計10分鐘就能送到。你們姐倆好好聊,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園區了。」蔣曉光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往門外走。

別瓊想起喬磊那天說的話,她叫住他,「蔣園長,關於亞盛的事情,我……我想解釋下。」

「亞盛?」他退回來,「忘記告訴你別瓊,我們已經簽署了風險投資協議書,這幾天相關工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中。」

「已經……已經簽了?」她驚得想要坐起來,幾天沒進食,全靠點滴營養液撐著,起到一半被邵小尉按住。

「有話躺著說,急什麼。」

「可是……」

蔣曉光的手機鈴聲急促響個不停,沒時間多說,他看看來電顯示,「別瓊,你功不可沒!放你一個月的假,好好休息。等你回來,咱們再並肩戰鬥。」他匆匆出門。

邵小尉送他到門口,蔣曉光接完電話,兩人壓低了聲音又說了一會兒話,她躺在床上越發迷糊。

外賣小哥送來營養粥,邵小尉坐在床頭用淡黃色的一次性小勺喂她吃。

她本想推辭,奈何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也懶得客氣了。

「丫頭,傻了吧?亞盛這次投入4000萬美金獲得45%的股權,首批資金已注入,算上亞盛委派的2名董事,共計五位董事會成員。你嘴裡經常叫的蔣園長,如今已經是蔣總經理了。至於張董,現在是執行總裁。」

她對這些一向馬虎,隨口問道:「那又怎麼樣?」

「你還不明白?」邵小尉十分意外。

「明白什麼?」

「喬磊,是公司的董事長了。」

什麼?

熱粥嗆到氣管里,咳個不停。

「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一周,他每天都來看你。也不說什麼,搬把椅子坐在床邊,只是默默看著你。」邵小尉神色狐疑,「他好像,變了。」

我們常討厭別人動輒說自己變了,多少人自以為是以為他們有多了解,了解我的容貌,我的內心?我的性情,我的思想,我的穿衣打扮,我的喜好?還是我對你對他人的態度?更或者,是我曾經或者將來本該擁有的生活?

我們一面這樣討厭著如此說我們的人,可同時,又一面輕易對他人下著同樣的結論——

你變了。

如果常有人這樣對我們說,最佳回覆是什麼?

很遺憾沒能給出一個機智讓人拍案叫絕的答案,也許對於別瓊這樣的人來說,只是一句——「干你屁事」就夠了。

邵小尉說,「蔣曉光立下了汗馬功勞。亞盛前幾天派了一組核心隊伍去你們園區進行最後一次實地考察,他在考察結束後進行了一次精彩的發言。」

「是嗎?」別瓊的語氣不無遺憾,「可惜我沒在場,真想知道他都說了什麼。」

邵小尉掏出手機,調好視頻內容,表情頗為得意,「就知道你會這麼想。吶,給你!」她把手機放在別瓊病床上的小餐桌正中心,按下播放鍵,往別瓊枕頭邊坐了坐,小腦袋靠過去,「你的同事關嘉嘉昨天看你時,拷給我的。說你肯定感興趣。」

手機里,蔣曉光正站在「向陽花」最大會議室內,西裝革履的他,打了白色星點的領帶,微微頷首,目光鎖定放置在主席台的筆記本,右手畫過斜上方的滑鼠,舉手投足間洋溢著十足的自信。

輕輕一點,身後巨大的投影儀出現清晰的畫面,依稀聽到機器輕微的運轉聲。

「各位,在開始我的發言前,我想請大家看下面一組數據——」

他轉過身,指著背後的投影儀,渾厚的中音響徹整個會議室——

2009年10月 雲南建水縣西湖幼兒園老師孫琪琪用注射器針頭扎20多名不聽話的4歲兒童。

2009年12月 重慶渝中區南區路幼兒園,實習老師逼迫5歲女童舔吃痰。

2010年5月12日,陝西省南鄭縣一民辦幼兒園發生幼兒被砍殺惡性事件, 7名兒童死亡,13名兒童受傷。

2010年9月 江蘇徐州天馬少兒藝術學校教師陳某因一女童與自己女兒發生爭執,毆打該女童十餘分鐘。

2010年09月,上幼兒園第2天昏迷,22個月大男孩小軒離奇死亡,父親和醫生髮現多處淤青、左側鎖骨骨折、頭部有一條3厘米長劃痕……

2011年6月 北京朝陽區童馨貝佳幼兒園,6歲女童被一名女實習老師用縫衣針扎傷腿部。

2011年6月 濟南世紀佳園大風車幼兒園15個孩子被強迫蹲廁所、關小黑屋、被打屁股、看恐怖片。

2011年8月 長沙金太陽幼兒園南國園,兩歲零七個月女童午休亂跑,遭班主任老師扇耳光並懸空拎起。

2011年10月 西安蘇王早慧幼兒園,一4歲男孩因沒做好操,被幼兒園老師用鋸條鋸破手腕。

2011年12月 陝西旬陽縣磨溝幼兒園園長薛同霞,因小朋友背誦不出課文,用火鉗將10名孩子的手燙傷。

2012年2月 北京海淀區上地愛心幼兒園,3歲男童指認教師用針扎小雞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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