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節:鳴齋先生(2)

第33節:鳴齋先生(2)

他的女婿家境不如他,因此他總覺得送來的東西欠貴重,這種人家不懂禮。但是我家也是貧寒的呀,所以他最後一句說到:「都是蝕本生意」的話,我就覺得他意思之間也當然包括我家在內的。婆婆不會答話,給他罵不過時,只自拾起抹布來拭淚。

當承德在大學畢業的那年,恰巧上海抗日戰爭發生了。鳴齋先生不肯放他出去做事,只自搬家到鄉下東躲西避的,連元泰錢莊也關門了,因為鳴齋先生說是苟全性命於亂世,好在他家富有積蓄,就是坐吃一二十年也不要緊的。

承德的姐夫也失業,有時候叫他姊姊來藉此元,鳴齋先生總是憤然說道:「什麼?現在是什麼時代你知道不?這叫做朝不保夕,我是連一條性命都保不住呢!還有力量來照應你們?」有時候他的姊姊恰巧在我家,空中鳴警報!鳴齋先生便急急推出她們母子,說:「快些回家去!快些回家去!嫁出的女兒撥出水,要死也得死在你公婆家裡去!否則,若一個炸彈不小心掉下來,連小孩子都炸死,你的公婆不要怪我絕他家後代嗎?去,快去!」但是緊急警報鳴後路上是不準通行的,他姊姊抱了孩子出去,在三岔路口常給警察攔阻回家,鳴齋先生不知就裡,只是拍桌大罵:「叫你回去偏要換回來?是同我有什麼過不去,一定要叫我為難?你說什麼?警察會管這些事?他們又不是吃屎的,一定要叫人家把嫁出的女兒死留在家裡。」

後來國軍從上海撤退了,從南京撤退了,鳴齋先生便認為上海又太平了。但是有一點使他頂痛心的,便是他從前貪圖利息厚,把所有現款都買了公債,後來又忙於逃難,沒有把公債賣出去,現在卻是國家打敗仗了,公債也就變得不值錢了。他這一氣非同小可,不識相的宋文卿還要對他說:「老闆,我早就想到這一著的,心裡很想告訴你,只為你這一向來避難到鄉下去了,沒有碰面談話機會。唉,真可惜呀,真可惜的。」他聽著這種話更像火澆油似的怒起來了,心想我避難到鄉下,又不是逃到外國去了,你既想要對我說,難道不可以來找我的嗎?不料跟我這多少年的宋文卿也會如此不忠心的!你一家子都靠我給你事做,你才能養活他們,你兒子的生意是我薦,雖然我不肯作保,但我從來不肯作保的呀,也不是對你不起的事,如今你的兒子賺到些錢了,因此我把錢莊關掉你也不可惜。這次我避難到鄉下雖說沒有通知你,但那是緊急時候呀,連夫妻都如同林鳥似的,大難到時要各自飛哩,別說是朋友了。你既知道公債要吃虧,就該設法通知我一聲,鄉下又沒有什麼飛機炸彈……

鳴齋先生畢竟是一個不甘示弱的人,雖然後悔自己不該不把公債賣了,但嘴裡卻冷等一聲說:「啊,文卿,不是我又要說你,你們到底眼光短一些。你以為偌大的中國從此就會完結了嗎?不,不會的!有人替司令算過命,他是已日日生的,是土命,今年恰逢丁丑流年,於他不大利,但不到幾時就好轉了,那時候,哼哼,他老人家便歲寒知松柏,動蕩識忠臣,怕不把這些投機分子,發國難財的一個一個都嚷嚷砍下頭來?即使不殺頭呀,給他們一個全屍,槍斃總是免不掉的了。人槍斃以後,財產還要充公,只有像我們這樣不捨得把公債拋出去的,那才是真正的愛國分子,公債還本加利不算,說不定還要送愛國匾額哩。」宋文卿聽他說得振振有詞,心想他老闆素來是個精明過人的,這次藏著公債不賣,其中一定有奧妙道理,因此他也後悔自己不稍留下一些,唉,即使是一些吧,總也還可以聊表愛國寸心,如今卻是後悔不及的了,於是他便怏怏不樂回家。

鳴齋先生瞧著他憂愁樣子,心裡雖也痛快了一陣,但卻抵不過公債不值錢的悲哀,他想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考慮數目的結果,便決定全家搬到上海住去。

在上海我們起初住的是統三樓,鳴齋先生有氣喘病,樓梯跑上跑不怪吃力的,不久便搬了家。後來又因二房東太凶,樓梯頭的一隻電燈拍達拍達開關不停,承德與我受不過氣,同她爭吵了一場,於是我們又搬家了。這樣接連遷移了幾次,戰事更加不利,日本人索性進了租界,鳴齋先生也就灰心起來,知道這愛國匾額是一對恐怕領不到的了,他就決心在上海長住,自己頂了一幢弄堂房子。等我們把這個簡單的家布置定了以後,這才想到錢已不夠,承德是在中學裡教書,收入只夠他自己零用,鳴齋先生想要再做生意,但他把過去的光陰大都花在尋房屋及家中一切瑣碎上,竟不知道市面情形已大不同了。換句話說便是他的這些錢,現在已經少得可憐,要想當資本運用是不可能的了。「家有千金,不如日進紛紛!」他嘆口氣說。一個人必須迎合潮流,天天奮鬥求生下去,他當初以為自己的財力可以坐吃一二十年,不料法幣日貶值,現在黨是連數年都難以維持的了。同時宋文卿的兒子輩,在上海卻大得意起來,他無顏去拉他們之類來投資,自己單獨出資本又不夠,所以雖然天天說要做生意,生意畢竟也做不起來。

人家見他著實不計畫什麼,總以為他是存底豐厚,所以落得坐享其福做寓公了,他無法聲明這點,也不息聲明,只好含著眼淚聽人家恭維。有時候他也試著用開玩笑的口吻對人訴苦說是維持不下去了,要想做些小生意,人家總是露出無論如何不相信的樣子答:「你老闆還要說什麼笑話?你是金的銀的一大堆,用也用不完的,那裡會想到在這種地方做苦生意。唉,像我們這種度一天是一天的人叫做沒法呀,日本人管得凶,帶些貨色出來動不動就是皮鞭抽,腳踢!假使我們有休老人家這樣一半身價,也就坐在家裡吃口現成飯了,誰又高興去受那般鬼子的氣?小老闆現在那裡發財呢?」

鳴齋先生不願意回答人家說是承德在教書。現在教書是最落伍的職業,他覺得羞恥。想想一個剃頭司務要賺多少錢一月?而他們堂堂大學畢業生卻落得如此!他天天恨兒子不長進,諺云:「過海是神仙」,誰又叫你們不能過海的呢?還有我這麼一個讀過書的媳婦,也還只能在家裡吃回現成飯,不及人家當女招待的反有小賬之類收入,每天可以帶著大棒現鈔進門來……

他的氣喘病更厲害了,但賭氣不肯吃藥,說是不如讓他死掉了乾淨。承德的態度也改變了,天天往外跑,像在活動什麼似的,我又第三次懷孕,雖然不知是男是女,家庭裡面整天陰森森的,住著實在怕人。

「總是上海人心太壞,所以這才亂許多年的。明年是癸未,後年是甲申,到了甲申年,無論如何會……唉,我的公債……一定會漲起來,就可惜我也許用不著了。」他在病中哼哼卿卿說:「小眉現在又有了喜,這次一定是男的,古人傳下來說是『祖前孫』,我平生積德不少,我的孫子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唉,可惜我不能眼看著他長大……」

他就是這麼的懷著許多希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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